你我依然在红楼(49) 

        大观园，让曹雪芹秀了一把又一把

　　　　　　　　             作者　白坤峰

（内容见　第十七回　大观园试才题对额，荣国府归省庆元宵）

    第十回中，曹雪芹借张太医之口，秀了一把中医知识。估计曹公并不真懂中医，那个药方子从别处抄来也未可知。但到了第十七回第十八回，早就憋得难受的曹雪芹大秀了几把，从题匾额到对对联，从写诗到园林鉴赏，秀了一次又一次，出尽了风头。

    让我一次秀个够！

    这日贾珍等来回贾政：“园内工程俱已告竣，大老爷（贾赦）已瞧过了，只等老爷瞧了，……好题匾额对联的。”贾政听了，沉思一回，说道：“这匾额对联倒是一件难事，论理该请贵妃赐题才是，……偌大景致、若干亭榭，无字标题，也觉寥落无趣，任有花柳山水，也断不能生色。”众清客在旁笑答道：“老世翁所见极是……”

    中国人有个陋习，喜欢题字，喜欢折腾，好好的山水，非要按个人的爱好改观，不是修亭子就是立碑子就是刻上字，到山东泰山到苏州虎丘山，无景无字；褒义一点叫人文，贬义一点叫卖弄。澳大利亚名胜大堡礁，要让中国人管理，必到处竖碑曰“海天一览”；美国名胜黄石森林公园，如果中国人经营，必到处刻字如“山水有情”“水木清华”“听泉”。

　　但对对联、题匾之难，傻瓜都知道，贾政不是傻瓜，当然更知道。香港的董桥先生说：看一个人的中文功力，只需让他拟个对子，因为文章可以蒙人，但对联能让人原形毕现。

　　笔者强烈同意董桥观点，我平时为高中学生出题目，必考对联（对子）。余之学子一见试卷有对联，必知吾之所为，抓耳揉头，咬牙切齿，不一而足。考后，吾必曰：请看人家曹雪芹，能一口气对好几个对联。

    贾珍先去园中知会众人，可巧宝玉……此时亦才进去，忽见贾珍走来，向他笑道：“你还不出去，老爷就来了。”宝玉听了，带着奶娘小厮们，一溜烟就出园来，方转过弯，顶头贾政引众客来了，躲之不及，只得一边站了。

　　地球人都知道贾宝玉只怕他爸爸，贾珍也不例外，一个“笑”字，对幼弟即调侃又关心。宝玉如鼠见猫，如地下党见国民党，立刻出逃，但很不幸，与敌人撞个对脸。“贾政近因闻得塾掌称赞宝玉专能对对联，虽不喜读书，偏倒有些歪才情似的，今日偶然撞见这机会，便命他跟来。宝玉只得随往。”

　　宝玉不善长应试教育，但喜欢素质教育。当时高考只考议论文不考对联或题匾，但宝玉偏偏有此“歪才情”。（世人多愚民，不知歪才是立身之本也，贾政也同我们绝大多数家长一样，高考不考的不让孩子学）

　　好，大家都来看吧，“曹雪芹个人表演秀”已经开始了！

    贾政先秉正看门。只见正门五间， ……左右一望，皆雪白粉墙，下面虎皮石，随势砌去，果然不落富丽俗套，自是欢喜。遂命开门，只见迎面一带翠嶂挡在前面。众清客都道： “好山，好山！”贾政道：”非此一山，一进来园中所有之景悉入目中，则有何趣。”

　　这是显摆园林知识，不要惊叫，曹公才刚露一小手段。“老鼠拉木锨——大头在后边。”他对园林艺术的细节研究，俯拾即是，大家只管往后看。

　　抬头忽见山上有镜面白石一块，正是迎面留题处。贾政回头笑道：“诸公请看，此处题以何名方妙?”众人听说，也有说该题“叠翠”二字，也有说该提“锦嶂”的，……不止几十个。原来众客心中早知贾政要试宝玉的功业进益如何，只将些俗套来敷衍。

    宝玉亦料定此意。贾政听了，便回头命宝玉拟来。宝玉道：“……此处并非主山正景，原无可题之处，不过是探景一进步耳。莫若直书‘曲径通幽处’这句旧诗在上，倒还大方气派。”众人听了，都赞道：“是极！二世兄（对宝玉的尊称）天分高，才情远，不似我们读腐了书的。”贾政笑道：“不可谬奖。”

　　“宝玉亦料定此意”，此语极妙，若没有“料定”，必是小呆瓜；“料定”之后依然侃侃淡定，不掩不虚，方是性情之人；况且说景说得在理题字题得质朴雅致，方知其不是腐儒也。作者曹雪芹的得意，似在眼前。

　　整个《红楼梦》，我就几乎没有见贾政笑过，可就这一段，他就笑了两次，可见确实心里高兴，女儿来省亲，儿子有点小歪才，也应该高兴，方是人情。

    只见佳木茏葱，奇花闪灼，一带清流，从花木深处曲折泻于石隙之下。再进数步，渐向北边，平坦宽豁，两边飞楼插空，雕甍绣槛，皆隐于山坳树杪之间。俯而视之，则清溪泻雪，石磴穿云，……桥上有亭。……诸人都道：”当日欧阳公《醉翁亭记》有云‘有亭翼然’，就名‘翼然’。”

    贾政笑道：“‘翼然’虽佳，但此亭压水而成，还须偏于水题方称。依我拙裁，欧阳公之‘泻出于两峰之间’，竟用他这一个‘泻’字。”有一客道：“是极，是极。竟是‘泻玉’二字妙。”贾政拈髯寻思，因抬头见宝玉侍侧，便笑命他也拟一个来。

    宝玉听说，连忙回道：“老爷方才所议已是。但是如今追究了去，……今日此泉若亦用‘泻’字，则觉不妥……”贾政笑道：“……你且说你的来我听。”宝玉道：”有用‘泻玉’二字，则莫若‘沁芳’ 二字，岂不新雅?”贾政拈髯点头不语。众人都忙迎合，赞宝玉才情不凡。贾政道：“匾上二字容易。再作一副七言对联来。”宝玉听说，立于亭上，四顾一望，便机上心来， 乃念道：“

    　　              绕堤柳借三篙翠，

　　　　              隔岸花分一脉香。”

贾政听了，点头微笑。

　　贾政又笑了两次，真难得。宝玉生平中，也许只有这一次与爸爸温暖地在一起，如同父子关系极差的朱自清记住了父亲温暖的背影。

　　有此“沁芳”一词，语文教师再讲“炼字”，则可以不必总是老生常谈“春风又绿江南岸”、“红杏枝头春意热”。对联虽然不是上乘，但也难能可贵了。我想：曹公还能拟出比“沁芳”更好的匾额，还能对出更好的对子，但不要忘记他是替十一二岁的宝玉当“枪手”，写得过好了反弄巧成拙。

    什么是真正的高手？真正的高手就是让你看不出来真高！正如乒乓高手总是让你在快羸时才让你输。  你的，明白的干活！不然，死了死了的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