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伊的绞刑
(2009-02-04 15:05: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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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伊被恐惧紧紧攥着。
这种恐惧甚至不是对死亡的,那种浑身无处不在的痛,让伊真实地感受了绞刑的残酷。虽然绞架还没竖起。
操场上人头攒动。警车、武装人员匆匆奔走。操场是小学校的,稀疏的嫩草被踩踏得肮脏不堪,再看看自己的衣着,伊着实疼痛难忍!
想伊曾是何等优雅的女子,知名大学毕业,市级机关副处级干部,虽说不是日日名牌衣着,妆容亦是从未含糊,出入场所大都不曾寒碜。到了告别这个世界,却这般光景!乱糟糟的场景,别人的衣裤。裤子尤其恶浊,那种上个世纪中叶曾风靡一时的踩踩裤,宽腰细腿,脚底一个布环踩在脚心,布结磕着就如一下一下烙在心上。膝盖处已磨损得透亮,让人想吐。伊真想咆哮!但是,伊是优雅的女子,她只能忍着。她真希望警察把她关在哪里,等一切就绪把她直接送上绞索,不要让她可以随心所欲四处游荡,而且无人看管无人监视。
伊不知该置身何处。伊不懂为什么给她这样的自由,不是马上就执行绞刑了吗?伊从未在任何本书上见到过对死刑犯这样优厚待遇的描述。难道就因为伊是纪委干部的特殊身份?就因为她一直自律能力超强?伊不想要这种优待。她想向谁申请被剥夺这种优待,可是人们都在忙,没谁朝她看一眼。伊便试图找家人亲戚什么的,可一个都没有。让她孤独而自由地全程目睹自己绞刑的准备过程,伊觉得,这主意希特勒也想不出啊。
伊的头发散乱着,她原本是十多年不变地挽着发髻的。她用手拢了拢,那种粘乎乎的手感让伊的心揪得慌。伊的头发一直都是丝质般柔滑的,有个做洗发水广告的朋友还曾动议让伊做个广告呢。伊取下女儿在束河古镇给她买的银质发簪,在灰黑的衣服上擦了擦,银质的冷光就透出来了。伊重新用手指理理蓬乱的长发,然后勉强挽成一个髻。
伊感到裤底有种异样,用手一摸,恐惧一下子又揪得更紧了。伊的肛门处堆着什么,伊当然知道,但是伊不知道自己的身体对死亡的反应会有这样强烈。伊想到某个卫生间处理一下。但哪有什么卫生间,伊走了很久,连农家的茅厕都锁在院子里,伊不可能越墙而入。伊觉得农家院虽破,仍属私人财产,风可进雨可进国王都不可进,伊哪能造次。伊分明记得原来农家茅厕都是在房外的。终于见到一处露天的茅坑,却有一老一少两个女子在旁边逗留,许久不肯离去。伊也顾不了许多了,只得解裤。伊这时发现没有手纸,四处摸索之后,一张八开的绘画纸出现在手上。伊见上面有某个女英雄的脸庞和一个貌似自己的侧影,画是水粉,有些发洇。伊记得是女儿的作品。伊小心叠起来。伊宁肯不擦。反正都一样,脖子往索套一送,自己便不再有什么形象之忧了。再说,自己极有可能在往下坠的瞬间,因为痛,再度失控。谁会知道是之前或之后的失态呢?
想到痛,伊又感觉心的流血。
伊在血里思考,泪水就融到血里,在血管里奔突,反倒流不出了。
伊想自己是犯了什么罪呢?伊三十多年的人生历程,亦没什么大的过失,从小认真读书,考试也是顺利,毕业之后参加工作就到了市纪委。先是办事员,而后副科、正科、副处,一切循规蹈矩。办事也是与人为善,无论什么案子到伊手上,一准按相关规定,绝无随心所欲而为。作为普通公民更是遵纪守法,在外乐善好施,在家孝敬老人、忠诚丈夫、呵护孩子,就是在居住小区也是严格履行各项义务。伊许多时候是生活在主流社会的,这样说是因为伊认为自己有个不为人知的隐秘世界,或者说不为熟人所知的世界,伊认为,那不能算是主流的。这就是伊的博客。伊在办理各种举报到纪委的案件中,遇到许多解不开的结,伊就把自己的困惑和苦闷写在博上。伊当然不是写实,伊毕竟是知名大学法律专业毕业生,伊或寓言道事,或以诗言志,有博友的博被关闭,伊却没遇到,说明伊文字也没犯法嘛。
伊究竟犯了哪个律条呢?伊想不会是这几年老是跟领导不远不近吧?不太像,这么多年都这样,咋就案发今天。或者是,前些日子,伊接到一个举报,说某领导和某下属合着贪污本市著名办公大楼装修款?肯定是,伊判断。因为这事很大,举报金额在数千万,所涉人员众多。伊猛然记起自己向纪委书记汇报时,曾对纪委书记谈起自己的看法,并以一贯的工作方式向书记汇报了自己对该案的调查方案。伊记得书记当时的表情少有的复杂,说,该案牵扯人员职位都不低啊。也不对伊的方案置可否。伊当时并没太在意,后来伊带人下去调查,越接近案子就越迷糊,伊工作十多年从没这样力不从心,甚至有心力交瘁之感。
现在看来,那肯定是了。这样确定之后,伊心里坦然了。反正活着也没好大意思,现在死的原因也找到了,伊开始想身后事。
这时,伊发现了人群中二姐的身影。
二姐说,你应该为自己找个律师。伊说,没意思。二姐说,父亲很伤心。
伊说,很快就过去了。二姐不再说话,眼眶红了。
隔会,伊被带到一个封闭式体育场。这里好多了,场内秩序井然,人也不多。人们忙来忙去又把在小学操场所作的各项事情,重头一一再现。仍没人理会伊。
伊想,该给丈夫打个电话。丈夫说忙得很,没时间过来。伊再三坚持,丈夫终于来了。说,表演节目的彩排有啥看头嘛。伊说,不是表演节目,是绞刑。丈夫说,绞刑也没意思嘛。伊说,是我。不然叫你来干啥呢?说着,就流下了泪。丈夫有些疑惑地看着伊。
伊从提包翻出已经陈旧的记事本,翻了很久,就是找不到相关内容。伊从来不这样的,伊做事一贯的细致,有条不紊。伊又从提包里翻出另一个黑皮记事本,翻开,对丈夫说,我们家有八个存折,账号都在这上面,后面三个是公家的,原是单位小金库,后来小金库叫别人管了,我没销号,钱不多,只几百,这几年我常加班也没领过加班费,就算是单位给我的加班费吧,就不交单位了。交出去反倒又是一个线索,惹麻烦。
丈夫说,咋这么多折子?眼睛里就有中浓粘的忧伤。伊判断,那忧伤与伊即将的绞刑没多大关系。
伊说,有四个是单位工资开户行变化所致。
二姐说,不是伊要留私房,确实是单位经常换开户行。
伊说,密码都是我的生日。伊问,你记得我的生日么?
丈夫问:多少?伊泪就又下来了,说:2月31日。
伊看着丈夫熟悉的脸,想,很快这张脸就拥在别人怀里了。心里就有种莫名的怅惘。
伊想自己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呢,好像都没了。日记倒是有好几十本,自己曾试探说过要给自己一直暗恋的人,那人却调侃说,你又不是名人,我才没心情读那些乱七八糟的字呢。伊觉得还是让它和一堆遗物一起化为灰烬吧。或者,一直放在那里,许多年无人问津也是极有可能的。因为,伊的日记有的放在办公室,这些,新来的人会翻都不翻就扔进废弃的文件堆,送给收购废品的,秤都不会过的,因为那种有塑料封皮的笔记本卖不脱的,送给收破烂的还要这人比较热心,顺便带出去丢到哪里。家里的,都放在三面墙都排满的书柜的某一角,最下面的一层。丈夫又不进书房,家里六间房间丈夫只进自己的卧室。或许新女主人也懒散,那些日记便会存放多年。
这时小妹拎着个包过来,姐,这个包给我行不?
伊说,我的衣物,谁不嫌弃就拿去吧。
伊一直没见女儿身影,才记起,女儿在外读书呢。伊想,女儿咋办呢?女儿还小。她父亲会咋说她母亲不在的呢?伊就痛得浑身颤栗起来。伊想自己亲自告诉女儿才行,可是,女儿又没有电话。伊自责,自己为什么不给女儿配电话呢,伊只想让女儿安心读书不受干扰,现在才觉得自己好傻。自己突然就没了,女儿突然就成了没妈的孩子,伊终于嚎啕大哭。
伊发现自己扭曲在床上,被子滑落在地板上。
伊起床如厕,给自己倒了杯热水喝下,定了定神,复又挨着丈夫躺下。丈夫依然鼾声起伏。
伊不敢闭眼,但绞索一直在眼前游动。不只一根,许多,纠缠着。
伊又见到丈夫疑虑重重的眼睛。伊甚至看得见丈夫心中的问题:为什有那么多账号?
伊说,其实八个存折也不过几万块钱。
伊看到丈夫心里说:咋才这点呢?
伊说,你总穿名牌打大牌,送礼也多,哪存得下钱嘛。
伊看见丈夫心里不再有问题开始走神,便不再理他,独自挣扎在疼痛里。
伊想,这么痛,我怕是要失态的,大声叫唤也就罢了,要是身子扭曲那可太可怕了。伊虽不是窈窕动人,也是体态有致的。伊终于找到了自己钟爱的黑色大衣和新买的猪肝色长筒靴。把自己收拾停当,伊想,我该吃安眠药,我要在上绞架前让自己昏睡过去。虽然伊知道执行的人是不允许受刑人不感受皮肉之苦的。不然何以震慑犯罪?刑罚就是要有切肤之痛。伊想或许自己吃下安眠药后还会被注射兴奋剂什么的,但伊对痛的恐惧让她顾不了那么多了。她看到了办公室已退休的老大姐,把想法告诉了她。
老大姐是心慈之人,红着双眼,拿来两瓶安眠药,说,小心点,不要让别人看见。老大姐递上一盒饭菜,里面有绿油油的豌豆、白生生的米饭。老大姐说,水,里面有水,就着把药吞下吧,怕来不及了。
伊就着要靠吸才能入口的水,把两瓶安眠药咽下去。然后,伊坐在一旁等待药性发作。
伊看见绞架竖起来了,一个膀阔腰圆的警察爬上去,往顶端拴绳索。武装人员开始退到体育场四周。伊的药性却仍未发作。伊有些着急了。她不停地闭合眼睛,但一点晕感都没有。伊伤心极了,伊想,自己真是倒霉啊,清醒地活了一辈子,清醒地感受酸甜苦辣,临到死,还是不能模糊一次痛苦的煎熬。
伊看到丈夫坐在那里,脸上有忧戚之色。伊走过去,歉疚地说,还要麻烦你料理我的后事,真是不好意思。丈夫说,你是知道我的能力的,没问题的。伊就疑惑丈夫咋就这样肯定离开自己之后,他会有处理好这些事的自信呢。丈夫是何等悠闲慵懒模糊之人啊,丈夫永远不知道自己同一品牌的大衣有几件,买回穿几次放到一边伊帮收拾,下一次进店又会相中同样一件。伊说,你已有了这样的了,另选一件吧。丈夫就会生气,说,你记性比得了我吗?不买就算了。丈夫一生气,伊想,同样的两件也没什么不好,就买吧。丈夫还有个习惯,从来不自己带睡衣进浴室的,洗完之后大叫,睡衣,伊就把准备好的睡衣递进去。伊忧伤地想,要么丈夫会草草把自己火化,然后随便把尸骨一扔了事,不然会有女人帮他。想到会有一个女人来料理自己的后事,伊的心又是一阵揪痛。伊想,自己已是无能为力了,由他去吧。
终于有人走过来,对伊说,走吧,时辰到了。
伊希望自己在一瞬间晕死过去,但伊却异常清醒。伊彻底绝望了。
伊任由一双肥腻的手将自己托举起来。伊自己将头小心地送进圆形绳索。伊生怕不小心弄乱了才梳理好的发髻。待绳索勒进脖颈,伊感觉千万颗钢针直刺每个细胞。身子慢慢沉下去、沉下去。。。。。。伊希望快一些结束那种无边无际、无休无止的疼痛。伊的泪如决堤的洪水,一泻千里。。。。。。
你在干啥?伊,醒醒,醒醒!
丈夫的声音从远处飘过来,随伊的双腿在清冽的风中飘荡。丈夫摸到伊一脸的泪,嘲笑道:做梦还演连续剧唆?
伊说,抱紧我。然后把满是泪水的脸埋到丈夫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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