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为了杜拉斯而跑到越南的。从偶然发现的《塔吉尼亚小马》开始，她读了杜拉斯整整两年，读过了所有能找到的杜拉斯的书，她深深地爱上了这个绝望而不妥协的法国女人，不是读者对于作者的，不是女人对于女人的，而是如情人一般的感情。她先跑到河内去看电影《情人》的拍摄地，一座掩映在浓密大树后的法式的小 楼，又坐车跑到南部的湄公河看《抵挡太平洋堤坝》里倔强的母亲建筑堤坝来抵挡太平洋的潮水的地方。整个越南都笼罩着杜拉斯的颜色。

她其实羞于跟人谈起杜拉斯。在她读了两年之后，尴尬地发现杜拉斯已经变为流行，人人都喜欢提起杜拉斯的书。这种流行跟她的热爱无关。

看完了杜拉斯的越南，她住在西贡背包客聚集的地区，等着去下一个目的地。她跟一群路上结识的新朋友去“迷失西贡”酒吧。这个小小的酒吧是背包客地区的路标，用英文说不清“范五老大街”的时候，跟司机说去“迷失西贡”酒吧，人人都知道把你载到哪里。

“迷失西贡”要到午夜之后才热闹起来。越南是个仍然很传统的国家，姑娘们穿着长衫，羞涩而优雅地笑。但是在这里几乎觉不到是在越南。每个城市都有一个这样 的地方，汇集着时髦而开化的嬉皮们，小小的两层的阁楼，音乐如山响，各种人都有，混杂着working girls 和寻找同志的gays。

她在这里没有共鸣，不过跟着别的朋友来混一个晚上，感受一下别样的西贡，完全不同于白日的。她喝一杯蓝色的马格利特。当他进来的时候，她觉得眼前一亮。一 个风度翩翩的西方男子，身材有一点点单薄，但是挺拔，他看上去年轻而英俊，脸上比单纯找乐找醉的其他人却是有更多的内容。她注意到他，但是她从不在酒吧里认识男人。她掩饰着眼光，不给他邀请。

他其实也注意到她，在狂欢的人群里一个安静的东方女子，她被晒得黑黑的肤色跟习惯夜晚出没的人的苍白不同。然而他比她要有攻击性的多，他走到她跟前，问她有什么喝的可以推荐。他住在一个五星级酒店，是个常来西贡出差的法国人，长年居住在泰国。她很厌恶被作为酒吧里猎艳的对象，看得出这个人是很容易就把女人上手的那种，但是她不讨厌他。虽然有点玩世不恭，他身上有一种上等人气质。“你不适合这种地方。我知道附近一个很好的餐厅，明天带你去好吗？”——很常见的钓鱼的方式。“我倒是还有一双高跟鞋和蓝色的裙子...”她身上穿着一条迷彩的短裙和夹脚拖鞋，背包客的典型装扮。他一点都不喜欢艺术，他喜欢高级手表和高尔夫。他们如此不同，但是都坦率和坚持自己的方式，这是他们互相吸引的原因。

“那你就是答应了。”他问。
“还不是呢，要想想。”她说。
他的语气里有一种自信，她喜欢。但是仍然矛盾，这种酒吧里的快速相识，结果往往流于轻浮的一夜 情。这让她觉得无聊。但是对于两个偶然相遇都不属于的本地的人，过多的打探也显得太实际而无意义。她低头暗想，生活真是有意思，身体内强烈的冲动，莫名奇 妙地就发生了。她原本对法国人毫无好感，但是到了他这里，什么都不再是条件。这叫爱吗？甚至互相还不知道名字，但是强烈的吸引，气质与身体上的，过去与未来的。

“你结婚了吗？”她不知道该问什么。这么深的夜里，在这种地方问这种问题有点可笑，不过还是保守现实一些好。她不想让自己陷于遐想之中。暧昧的浪漫还是不如真实的不浪漫更好。
“姆...”他含混着，“我觉得不能不向你坦白，是的，我结婚了，而且我很尊重我的妻子，但结婚8年了，那些特别的感觉有点忘记 了。”
她笑起来，觉得轻松和释然。
“这表示我没有机会了吗？”他问。
她不回答。他那样聪明应该自己就知道答案。她倒不是那种非要结果的人，但不跟结婚的人交往是她多年的原则。

“我知道不应该告诉你我结婚了，这很冒险，可是我实在不能隐藏这一点。”
“谢谢你的诚实，我真得很感激。”
“但你应该尝试一下，你不知道自己将错过的是什么。”他进一步。
“我自己不想要的，我也不会做...有一天我也会成为别人的妻子。”她坚定地说。
“你那么确定？”
“我确定。”
“我知道你是写故事的人，但是这次也许出乎意料呢。”
“一向是我给故事写一个结局。一开始我就知道了，不会不同。”
“我们一起写这个故事。读者会爱上我们俩。我们也会爱上。”
“我不会爱上你的，不会的。什么都不会发生。”
她的倔强激发了他。
“我喜欢你的态度。的确，很多姑娘都太容易了，我很恨这一点。”
他仍是个猎人，一个高超而玩得厌倦的猎人，在已经平淡的婚姻之外，寻找焕然一新的感觉。他当然知道这对她不公平，但是他相信能够给其它一些补偿，比如情人般的晚餐约会，牵手到处看看。至少一些浪漫的时光。在这一刻他也是真心的。他甚至也让自己冒险，也许会发疯地爱上彼此。如果她一直如此的坚决，他知道自己有可能落在她手里。男人都是冲动型的动物，他要试一试，跟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
“嘿，你不是怕因为会爱上我而不敢约会吧。”他挑衅。“我知道你很强，你不会的。”

她不是个胆怯的人，也不是个在得失中算计的女人。她明白他的矛盾：希望能够上手，但是最好最后还是没有的好——攻与守的游戏过程远比缴获猎物对他更加有乐趣。短暂的鱼水之欢对这样两个聪明的人都不够刺激。答应了他，就是输了自己也输了他。她怎么会让他如意呢？如果要赢，一定就是这样拒绝到底。

“我怕。我真得怕。”她在他去买酒的时候悄然离去。
在故事开始的时候，结局已经写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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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去年写的。再读起来感觉很做作，不忍卒读。过去的写作完全是用头脑，跟用脚写没有本质的区别。我不是要批评自己，我感谢那个时候的自己，相较之下可以看到现在的进步。现在的写作完全写实，我让自己更加诚实、踏实、真实地去面对生活，再敏感、再细微、再开放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