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小的时候,茶叶便在我的心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是因为我爷爷。那时候一大家子人,只有爷爷喝茶,并且把喝茶看得比吃饭还重要。
在我的记忆里,无论春夏秋冬,爷爷每天早上起床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搂一把柴禾在火堂里把火烧着了,再灌一壶水吊在壶钩上烧水,然后拿起柱手棍似的旱烟袋,装一锅烟点燃就到了茅房。从茅房回来,水也烧热了,倒些水洗脸,又把壶挂上继续烧。接下来,爷爷便从堂屋里边八仙桌上面的蒸笼里取出茶缸,将茶缸里放了茶,然后就在火炉边烘烤。烤一会摇一摇,烤一会再摇一摇,直到能摇出脆生生的声音了,茶叶的香味开始弥漫了,茶壶里的水也咕噜咕噜地开了,这时爷爷便将开水慢慢地倒入茶缸,随着刺啦一声响起,茶缸里的茶叶慢慢地浮上了水面,弥漫着氤氲的烟雾。再过一会,烟雾慢慢散开,茶叶一片片舒展开来,再沉入茶缸的下面。这时,爷爷便端起茶缸,对着茶水吹几口气,把水面上漂浮着的茶渣吹开,再把嘴唇靠近茶缸,抿一口;接着又吹几口气,再抿一口……约莫喝到三股之一的地步,便不喝了,又将茶水添满,凉一会再接着喝。
爷爷的茶缸,原本是一只老掉牙的白色搪瓷缸,白瓷已经一块块脱落,变成了黑黑白白的“花”瓷缸。缸子的里面却是清一色的暗红,那是茶锈,厚厚的一层,似乎从来就没清洗过。爷爷每天早上把茶喝好后,总是把还剩有半缸茶水的茶缸重新放回到八仙桌上面的蒸笼里面,中午或下午从地里劳作回来又烧水,接着喝。
爷爷的茶缸,没有人敢乱动。我那时候还小,想动,也够不着,除非搭上条板凳。有一回,在外面玩累了,口渴得要命,回到家后突然就想到爷爷茶缸里的茶水,恰好家里没其他任何人,于是就搭了板凳,站在上面偷偷地揭开蒸笼,端出爷爷的茶缸,咕咚咕咚地喝了个滴水不剩。这似乎是我第一次喝茶,感觉那茶水虽然有些苦,但却非常解渴,喝着过瘾。
没想到却惹下祸了。那是中午爷爷从地里回来取出茶缸准备喝茶的时候,发现茶缸里只剩下干巴巴的茶叶,就冲我婆发脾气。只见爷爷黑着脸对婆婆吼道:喝就喝吧,为啥把茶沤子都给滗干,老都老了咋就那么不懂事呢?婆婆一脸的冤屈,不停地小声辩解着,而我早已吓得躲在一边。
我婆一定知道这事是我干的。因为事隔不久,我婆把我叫拢,对我说:娃呀,茶叶可是你爷爷的“命”呢,他那茶缸你爹你娘都从不敢动的呀。娃以后实在渴急了给婆说一声,婆招呼着你喝吧。
这以后每当我渴急了,就给婆说,婆就从蒸笼里取出爷的茶缸,对我说:少喝几口,千万不能滗干,要留 “茶沤子”的,上次你爷发脾气并不是说不该把他的茶喝了,而是不该滗干了,连茶沤子都没留。没了茶沤子,再添开水喝的时候就一点茶味都没有了。婆一边嘱咐着,一边把茶缸递到我的嘴边让我喝,却并不松手,怕我又给滗干了。约莫喝到只剩下三股之一的时候,婆就不由分说地把茶缸从我嘴边挪开,重新放到蒸笼里了。
其实那时候爷爷所喝的茶并不是什么好茶,大多是酸腌菜般的粗茶,泡出来的茶水也是暗红色的,可在那个年代就是那样的劣质茶,也是好几块钱一斤,大多数老百姓买不起,也很难买到。可我爷每年都要买几斤茶叶存起来,因为在我的眼里,爷爷是有钱人。他那时候是牛兽医,三天两头地在山上采些草药回来,家里长年存储着大包小包的牛药,全生产队的牛病了,都是他弄草药给治疗,生产队给他发固定工资,每月1块5,一年18块。能称好几斤茶叶呢。
我上中学时,有一年开春要报名了,父亲到处借钱,结果直到报名的前一天,只借来1块钱,还差3块。无奈之下,我婆就央求爷爷想办法。爷爷便去给找队长会计出纳说好话,想提前预支两个月的看牛工资。结果无功而返,因为生产队里也拿不出一分钱。那天下午,爷爷婆婆、父亲母亲一个个愁眉不展唉声叹气,后来还是爷爷艰难地作出了一个决定——把仅有的1斤茶叶取出来,让我明天拿去卖了。
第二天,我背着爷爷的“命”,跟同学们一起到了学校,恰巧一进校门学校的老工人张师傅就问我包里装的啥,我说是茶叶。张师傅看了看,然后问咋卖?我说我报名还差3块钱,张师傅二话不说,给了3块钱,就将爷爷的“命”拿去了。我手里攢着那3块钱,心里却酸酸的了:我把爷爷的“命”换成学费了,将来我挣钱了一定要给爷爷买很多很多的最好的“命”来报答他老人家。
可爷爷没等到那一天,我高中还没毕业,爷爷就去世了。是在喂牛药时被牛踢倒在地,再没起来。
后来,我走出了校门参加了工作,喝茶也成了我人生不可或缺的重要组成部分,先是喝几块钱1斤的,后来是几十块的,如今喝的早已是上百块、几百块的了。当地的八仙云雾、女娲银峰、三阳碧螺春、三里垭毛尖,外地的杭州龙井、恩施玉露、黄山毛峰、安溪铁观音、台湾高山乌龙茶……喝遍了!然而,无论我今天喝着多么好的茶叶,小时候爷爷喝茶的情景、偷喝爷爷茶的情景、爷爷把“命”拿出来让我卖了交学费的情景却一直历历在目,因为那是整整一代人永远挥之不去的刻骨记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