刊发于《山西日报》5月13日C2版

今夜，一个普通的冬夜。我没注意天空有没有月亮，因为处在城市的我已经好久不见月亮。但我想象，那位妈妈的窗外，一定有一轮皎洁的月亮。月光也一定照进她的小屋，洒在她身上。

于是，她的脸越发苍白，安祥。

我不认识她，她也不认识我。然而这个夜，我一直陪伴她。

她是朋友的妈妈。这个冬夜，朋友跋山涉水，回去探妈妈。他说，妈妈病了，妈妈老了，妈妈脑子不好使了。然而他也只能抽出这样有限的时间，匆忙回到日思夜想的故乡，像一个外人一样看看生养自己的亲娘。

他乘坐漫长的列车，驶出繁华的大都市，开向远方，开向那个曾经是家乡但一转身就成为故乡的远方。故乡因遥远变得陌生，然而那里有他的妈妈，有他虽不能常见却贴心贴肺疼着爱着的妈妈。

一路走，他一路通过微信给我讲述自己的妈妈。讲妈妈的欢喜，也讲妈妈的忧伤；讲妈妈曾经的美丽，也讲历经的沧桑；讲妈妈的与世无争，讲妈妈的知书达理。更多的，是讲妈妈忍辱负重逆来顺受的一生。这个从小把他打到大，教会他如何做人怎样去大城市谋生存的女人，现在却老了，病了，只能孤独地躺在床上，连照顾自己的能力都没有了。

我在远方，却完全可以听得出他语气里透出的阵阵悲凉与哀伤。有时，我觉得他的眼泪已经涌出来，又生生随着飞速前行的列车咽回去。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想要亲近的远方。而飘泊在外的游子，我相信远方首先就是心中长久不见的故乡。

说到故乡，总会有沧桑。童年与少年时代的一切，都被时间掳的变了方向。曾经美丽的妈妈帅气的爸爸们，也让一缕一缕不停脚的光阴折磨得失了模样。怀念故乡，就是怀念从前，怀念父母曾经有力而温暖的臂膀。游子们一遍又一遍回到故乡，就是为找回哪怕是一下雨就变得无比泥泞的家乡。然而曾经不再，故乡像城市一样堆满楼房，脚下柏油马路成了少年时代的向往。再也找不到偷偷去洗澡的池塘，还有漫山遍野的牛羊。

家乡，成了梦一场。

找不到你了，我的家乡！末了，游子们都会把一句呐喊，含泪掷在脚下沉重的土地上。

这个夜晚到来之前，朋友乘坐的列车终于停在他的站点，把他交给曾经的家乡。我也是常回故乡的人，所以我深深知道他那颗回故乡的心。一路上想到故乡想到曾经想到即将要见的妈妈，他一颗哭泣的心更多时候应该是激情飞扬。

尽管，曾经美丽能干的妈妈躺在病床上。

黄昏时，他终于告诉我：回来了！

几分钟后，他又激动地说：看到妈妈了，她又老了，可她认识我……

终于，我听到他的眼泪无节制地流出来，流到妈妈的脸上身上。

我在远方，也哭了，毫不掩饰自己的眼泪。我不用费力，也可以想象的到，一个长年独自躺在床上的妈妈自得知心爱的小儿子要回家之后，那种没日没夜等待的渴望；也可以轻易想象的到，当她终于看到儿子推门而入来到她的身边，她内心该有多少情愫在抑制不住地汹涌释放？

我是妈妈，我也有妈妈，也多次体味过奶奶在我离乡时含着一双泪眼在村口翘首张望。因此我懂，懂那份彻骨且带着寒意的疼痛。

她的儿子，又何尝不是？他那忍了一路的眼泪，还有什么理由继续藏在肚子里翻来滚去？

哭吧！这个时刻，眼泪，就是想要说的话！

他说，他那老到连话都说不动的妈妈。下午的时候却挣扎着问家人：老小什么时候到家？家人问：想不想你的老小？妈妈有些怒：你说想不想？！

是的，你说，你们说，她想不想？

晚饭时间，妈妈张着嘴，一口口喝下儿子送到嘴里的热汤；夜深了，妈妈还不睡，任儿子在身边握着她柔软的手，给她讲家庭，讲生活，讲她永远理解不了也听不明白的那些工作现状。

妈妈的语言功能差到极致，但她脸上含着笑，心里藏着喜。

每一句，她都收在耳里，放在心上。

她的脸，在月光下一定安静极了，幸福极了。她柔柔绻在儿子手心里的瘦弱的手，一定像极了当年幼小的儿子，紧紧攥在她温柔而有力的手里，跟着跨千山，踏万水。儿子当年那颗小小而惊恐的心，正如她此刻一样，由不安到淡定，由畏惧到坚强。

我说：若你此时起身出门，妈妈的目光里一定满含不安，满是惊恐。

他想了一下，说不敢试验，怕看了心疼。

两只手，握得更紧。

他若离开，妈妈的心有多疼？所以，这个静夜，我这个陌生人，愿意放下所有的事，这样陪着她，想象她的快乐，营造自己别样的愉悦。

陌生的妈妈，今夜，你可高兴？

然而，儿子总是会离开她。

人世间最重要的感情，总是敌不过现实。儿子在远方有了属于自己的家，这个曾经的家包括妈妈，便远到够不着他。

老人家，我清晰地听到您内心撕裂的痛。或许您一生都不能理解，“在一起”，简单的三个字为何却有万般难！

哭泣，响彻在这个无人知道的暗夜。

两天后，他选了妈妈睡觉的时间离开。

我冒昧提了要求：我，可以看看妈妈的脸吗？这个我陪了一晚上的妈妈，她是什么模样？

他拍了，发过来。

我看过，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