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一凡不问,安雨就不能说。
沉沉回到家里,客厅里很安静。她把包放下,在沙发上坐了许久。CD下那个抽屉静静合着,她猜想里面有几包那样的烟,想象迟冰在屋里睡觉还是吸,想象屋里还有没有别人。这样想累了,起身推开迟冰的门,地上,床上,站着的,趴着的,男的、女的……举着针管的迟冰抬眼望了她一下,眼睛马上切换到针管上。安雨知道那一眼的含义是表示看到她了。安雨还知道他们没有交流的这段时间里,迟冰已经由吸发展到注射了。
她平静地将门给他们带上,回到自己的屋里。趴在窗前,一辆警车呼啸着驶过。她突然有了一个想法,要是有人报警就好了,把迟冰和那些人一起抓走。
她意识到,维系她与迟冰之间的那条感情,慢慢死了。
上班后饭卡充值时,安雨发现包里的500多元钱不见了。昨天明明还在。她一点点回忆自己的去向,昨天,沙发上,突然心一沉,放下手头的工作就往家赶。不出她所料,柜子里的存折不见了!她从未象此刻这样愤怒,一脚踢开迟冰的门,大吼着把他们手里的锡纸、白粉、针管统统撕烂、踩碎。这些她平时惧怕的人一个个惊慌退出。迟冰贴着墙,一双惊恐的眼睛盯着安雨。安雨冲上去抓住他的双肩,迟冰一点点挪向墙角。
安雨说钱呢
迟冰说什么钱
安雨说钱呢
迟冰说我没有钱
安雨说我知道你没有钱可我的钱呢家里的钱呢?!
迟冰的脑子似乎被振坏了双手抓着头发痛苦蹲下。安雨无力倒回沙发上。他们不再说话,久久对峙着。
天黑了。安雨说迟冰你正常吗?正常的话我们说几句话。迟冰说我听着。安雨说你想不想以后。迟冰说不敢想。安雨说你准备怎样,迟冰一下扑过来抓住安雨的手,说我也想我真的想过,我有清醒的时候,每一个清醒的时候我都在想,想我们的将来想我们的高楼想我们的小棉袄,可是小雨,这些现在离我太远,远的让我头疼让我心窒。小雨我需要东西麻痹神经哪怕是短暂的。
安雨推开迟冰说我明白了。
夜幕里。她拎着那个没有一分钱的包走在大街上。心里堵得一团糟,以致头晕、胸闷。她迫切想把这一切倾诉给江一凡,把自己的整个故事讲给江一凡。那个28层房子变得亲切起来,她第一次这么强烈地想躺在江一凡的身边,让他以特有的柔情抚平自己的郁闷。也许第二天,故事会有一个好的转折。
这样想着时,电话已经拨了过去。通了,是他!安雨说你马上出来!我就在外面!听筒内静了几秒钟后传来“噢,那个文件我看了,明天处理吧。”什么?文件?她以为他没听清,又重复说你出来我在马路上呢!他依然是“这么晚了还加什么班,有活明天干吧。”她才知道他是故意这么说的,他老婆一定在身边,他是为了不让老婆怀疑才这样说的。可笑!多么可笑!自己竟然忘了他是有老婆的人,竟然忘了这个时间是他和老婆的时间,竟然忘了自己是不能随便打电话给他的!霸道、果断、男人味十足的江一凡不是什么时候都具备的!
想什么都没有用,江一凡的态度确实给了安雨一个措手不及。她本打算不回家的,本打算把故事告诉江一凡的。28层!即便她接受十天半月,江一凡是不是可以和她同步?
正如安雨所料,次日刚上班,江一凡的电话便打过来,安雨压了,江一凡的短信便一个接一个发来,安雨就是不回。她一整天都做出很忙碌的样子,其实心里空空的什么也没干成。下班刚避开公司的人,江一凡便追上来一把将她拉进车里说好老婆昨晚真对不起,她正好在身边我真的没办法。老婆你怎么了是不是想我了?他不在家?你下午怎么不和我说呀!今天好不好,今天我准备好不回家好吗?
安雨想笑。笑自己的大脑终于拐上江一凡的轨道。他想到的只是最浅层的需求,换句话说他要的也只是最浅层的需求。安雨不能否认江一凡喜欢她,也渐渐明白江一凡喜欢她和让她做老婆挂不上钩。她不想再埋怨江一凡,她知道是自己一开始就没理解了这层关系的深层含义,是她把他们之间的关系弄深奥了,于是笑着说你不用请假昨晚正好在外面就给你打电话了你不必放在心上。江一凡说老婆我还以为你想我呢你什么时候能主动说一次想我呀!
是啊!什么时候能主动说一句呢?安雨想。
安雨向迟冰提出离婚时,迟冰的冷静出乎安雨所料。他不仅换了衣服,还背了一个包,包里似乎装了不少东西。风里的迟冰越发憔悴。他的沉默与痛快让安雨不安。她停下来给迟冰理理衣领,盯着迟冰希望他开口说话,哪怕是怨是骂。可迟冰什么也不说,径直走进办事处。
新的婚姻法简单得让人来不及回味。办事员很快把绿色的证书一人一本递过来。相片是以前的,迟冰带着笑,看着安雨。安雨的眼泪哗地涌出,尽管她无数次演练过这场面,尽管她有太多太多的理由不哭,可还是未能忍住。一纸证书,意味着他们一切的结束,意味着曾经幸福曾经痛苦的结束,意味着自己成了离婚女人意味着迟冰成了过去。想过自己以后她象担心孩子一样担心起迟冰来。婚姻的结束无法让关系结束,迟冰今后的每一步都在她心里打转。尽管她无法忍受迟冰,却真切地希望迟冰好起来,希望有人呵护有人关心迟冰。转头时,迟冰的头在证书里抖动,男人的痛楚一揽无余。安雨几乎后悔她的决定了,几乎想就这样和他耗一辈子算了。办事员说办了这么多还没见象你们这样的,早知这样何必当初!
出了门,迟冰从包里掏出一个塑料袋交给安雨,透过淡黄的塑料面,安雨发现那是钱钟书的《围城》,她最喜欢的一本书。迟冰又掏出一封信,说除了这些我什么也没有了。摸摸那封信,安雨想再好听的话再悔恨的语言都过去了,不看也罢,把它塞进书里。
路上接到江一凡的电话约她到28层,她突然想起于晓,突然想约于晓喝酒。她记得她说过要主动约于晓喝一次酒的。于是对江一凡说今天有事。
于晓来了,没象往常那样大呼小叫,要酒时也文文的。安雨说我和迟冰离了。说完这话时她的心豁然开阔了许多,她的故事终于有人知道了,她终于说出来了。于晓说因为江一凡?她的口气肯定得让安雨没法回避,于是说和他没关系。于晓说这世界真没劲,连你们都保不住还能有爱情吗?安雨说不能这么说我们有原因的。于晓说不管什么原因只要能让爱情牺牲就说明爱情太脆弱了,你们用海誓山盟地老天荒骗自己有意思吗?安雨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掉在于晓的逻辑里。她无话可说,只喝酒。
喝到一半时于晓突然说安雨如果我们现在同时给江一凡打电话约他出来,你说他会答应谁?安雨说你这个人真没劲,说什么不行。于晓说你什么都好就是虚伪,她看着安雨说我觉得他还是会答应你,男人内心总是喜欢故作清高的女人。
分手时,于晓拉住安雨说你住哪儿,安雨说一处小房子,租的。于晓说安雨,其实你真的挺好。
这段时间,社里几个大稿子加上几个新广告方案,安雨和几个同事必须加班,下班晚了他们便出去吃饭,唱歌、洗澡、打牌……回家总在凌晨以后。安雨想也幸亏住在这样不起眼的地方,要是高档一些门房的人会怎么看她呢。
没想到还是出了问题。这天刚进门不到五分钟,门外就响起剧烈的敲门声。安雨吓了一跳,立在那里大气不敢出。随后就有了叫门声,是个女声。安雨松了一口气,跑过去开了门,随着刚才的女声,又涌进一个男声,人与声音一样的粗。安雨还没来得及说话,那女人便指着安雨说你们这些人到外面撒野到几点没人干涉,但深更半夜影响别人休息就是缺乏公德!又指着她的鞋说要是逛马路呢它能让男人注意你的臀,可回家上床就用不着了吧?她越说越狠呸地往地上吐了一口吐沫几乎是咬着牙说你大半夜的咔咔咔招魂啊!挨了一顿莫明其妙的骂后安雨明白了这一男一女是楼下的邻居,他们深更半夜上来骂她是因为她的高跟鞋影响了他们的休息,他们还把她当成了那种女人!本来安雨还为自己影响了人家休息而过意不去,但此刻却是一阵莫名的委屈,平生第一次遭这样的骂不说,竟被当成……想解释又不知道如何开口,一时竟急得落下泪来!粗粗的男人见了反倒劝起自己的女人来,算了算了看被我们骂哭了走了走了!女人啪地打开男人的胳膊骂你这个骚包莫非心疼了?象她们这种婊子你也稀罕?下贱!忘了我们受这样的骚扰多少次了!你躺在床上睡不着怎么上来反倒轻易罢了!你说说我忍了多久了!她的嘴几乎贴住男人的脸:快一个月了!安雨惊叫我住进来才一个星期!女人迅速返身说这还冤枉了你不成?今天可是跟着你的声音上来的,别人不在算你倒霉!你也别叫屈,反正都是一路货!男人拉了女人冲安雨说你以后可要记住了,不然我们不客气,临出门时两人同时往卧室乱瞅!
安雨脱掉高跟鞋坐在床上半天缓不过劲来。
江一凡再来电话时,安雨没有推让。她想这次如果江一凡再坚持让她进28层,她就进了。于晓说过,只有那些单纯的女人才在乎天长地久。这年代能拥有就应该珍惜。老把自己弄得那么纯情那么高贵非要等到别的女人上了自己的床才哭爹喊娘。
饭店。江一凡象往常一样熟练点完菜,拉起安雨的手时瞟到邻桌一瓶酒随口问服务员是什么酒,服务生也随手拿过一瓶放在他面前说这酒不错喝的人不少!江一凡一看说明是补肾壮阳之类的便笑着对安雨说我们俩一起喝吧。安雨拿过酒,那四个字一入眼时,脑子和嘴便同时蹦出一句“哎呀这酒我不能喝!”江一凡说怎么不能喝这酒又不专为男性设计的。安雨把酒递给江一凡,食指点在“孕妇禁服”四个字上,江一凡惊奇地盯着安雨说你吓唬我的吧?安雨看那一脸紧张说我吃多了拿这个吓你!再说你怕什么!气氛立时冷下来。安雨招手叫过服务生说给我热杯露露,低头自顾吃起菜来。江一凡自己倒了一盅酒一饮而尽。他们低头各自吃自己的,却用余光扫视对方的表情。末了,还是江一凡剥了一只白灼虾放进安雨碗里。安雨也不看也不说谢谢便放进嘴里。江一凡掩饰不住的急躁清晰地表现在他不停转动打火机的左手上。他的沉默使安雨刚刚升起的悔意又压回去,她端起露露冲江一凡说:“我们不为这个小东西来一下?”江一凡勉强挤出笑抿了一口酒似在自语:“就是不知姓迟还是姓江。”
如果说那天晚上是失望的话,此刻就是绝望。从来不认为自己平凡的安雨,内心升起一种深深的可悲感。一个“悔”字无法表达此刻的心境。她忘不了与江一凡第一次躺在浴园床上他贴在她耳边说安雨这样抱着你死也满足。他说不知怎么一看到你我就想入非非可又总觉得不能随便轻薄你。安雨要的就是男人眼里她不同于别的女人的感觉。她也确实不愿落到让男人随意笑闹轻易放弃的地步。然而那晚她才知道自己与别的女人没什么两样。她此刻想假如那晚不给江一凡打电话假如自己不拿怀孕开玩笑,江一凡便依然还是那个体贴备至浪漫有加的江一凡,他依然会抱住她说老婆你是我的我要永远和你在一起。然而这些假如都已经不再是假如,那些动听的话或许是真情流露可后面会有许多附带条件。安雨应该永远是那个没有任何麻烦没有任何要求的安雨,安雨应该是能在暗夜里等待能在孤独中入睡的安雨。关键时刻,江一凡理智地在家庭与婚外恋,在自己不太爱的老婆与很爱的安雨之间划了明确的界线。尽管安雨比江一凡的老婆美丽一百倍、风情一万倍,尽管江一凡喜欢她胜过喜欢自己的老婆,尽管江一凡看到安雨就激情喷发面对老婆却没有感觉,然而可以无数次背叛老婆的江一凡却不会轻易放弃自己的老婆。关键时刻,男人还是会维护自己的家庭!安雨与处在这个位置的任何一个女人一样,只是不小心搅入一场婚外恋。
安雨灰心的伤感的屈辱的泪止不住溢出,她在心里大叫江一凡即便真的怀孕我也不会把他生出来给你难堪,你怎么就不知道我要的只是一个承诺呀!
江一凡左顾右看,明显一脸不高兴。安雨扔下筷子跑出饭店,随后追出的江一凡把无法自控的安雨拉到车上。到这一步,连安雨也认为自己真的怀孕了,这种感觉让她更加委屈、更加悲哀。她知道这个样子只能让江一凡更加不满,抑或会厌恶!安雨想如果换了迟冰,一定会惊喜地趴在她肚子上说让我听听小棉袄在捣蛋吗?
江一凡抱住她说安雨原谅我的不冷静,事情其实很简单是不是?如果是你老公的你要给他生对不对,如果是我们的去做了就没事了。
事情到了这一步,安雨堵在喉咙里的万千情愫再也没有说出来的欲望和必要了。她推开江一凡,掏出化妆包重新整合打碎的心情。上唇彩时,她笑问江一凡你看这颜色漂亮吗?江一凡说安雨我知道你难受可我们该理智,别忘了我们还有家呀!安雨说江一凡你提醒的太对了是我总搞错我们的关系。一颗眼泪滴在唇膏上,她悄悄盖住说,我差点忘了家了。江一凡过来抱住安雨,安雨挣脱跑了。
出得门来,满大街依然是数不清的婚外情,办公室依然每天都在上演为他或她或欣喜或苦闷的断肠故事。
安雨告了半个月假,跑到冰之洞水库。她记得山腰那个院落,那些飘飞的绿柳。这期间她压了江一凡每个电话,把自己的错一点点写进日记里。她细细整理走过的每一个环节,认真查找每一次出错的缘由。她第二次把自己绑在飞行服里,把自己从空中抛下。俯冲的那刻,她没有闭眼,她知道今后要面对的恐惧很多,靠得住的,只有自己。呼呼的山风里,她一次次和柳树擦肩而过,一次次把险峻的山山水水看清楚。
回城第一天,她做的第一件事是把28层的钥匙还给江一凡。她拣了上午的时间,避开与江一凡碰面。江一凡说的没错,他们之间,不是知已便是陌路。
第一次亲自打开那扇熟悉的门,客厅竟开着电视,卧室里的动静因而显得时断时续……安雨正想江一凡怎么会在家时,脚步跟着声音已到了卧室门口:铺着粉色床单的床上,趴着江一凡,躺着于晓!极度的惊慌使两人狼狈不堪。江一凡半跪起来,只让被子严严掩住下体。这个距离外的江一凡看上去很瘦,肺部的肋条根根清晰,加上凌乱的头发、摘掉眼镜后变形的眼,整个人是陌生的丑!安雨心想人的装饰多么重要!当初,这个人怎么就让自己鬼使神差迷了眼!
阳台上,挂着花花绿绿的衣裤,告诉她于晓不是临时住户。
安雨用力把钥匙掷过去,江一凡侧身接住。
大门口,江一凡追出来。他说钥匙我不会给任何人,随时你都可以取走。
回到小屋,翻出那本《围城》,信轻轻掉出来,她举着看了半天,撕开,一张存折落在床上,安雨惊得坐起,抓过那张写满字的纸:
“小雨,我把能拿的钱全换了白粉。惟一让我还有资格说话的是,我保住了这笔钱,存给我们小棉袄的这笔钱。有一段时间我的目标很简单,再努努力,悄悄给你一个惊喜,实现你的愿望,让我们的小棉袄生在30层的高楼里。可是……小雨,如今这一切成了梦,我们不可能有小棉袄了,但钱永远是她的,只有你,有资格留着它。
我没告诉你,今天我们办完离婚,我就要到戒毒所了。我贱啊!非要等到你离开才知道痛,才能下决心。侥幸害了我。离婚是我早想到的,可你正式向我提出那刻,我才醒了,才知道没你的日子没了意义。以前即便我们一个月没话,我也知道你在隔壁,我毕竟还有清醒的时候。
翻出留给小棉袄的这笔钱,我知道自己还有良知,还有救。”
安雨洗净哭成一塌糊涂的脸,穿起衣服冲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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