邛人:大石墓中的战争与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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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萧易
四川凉山州安宁河流域,矗立着两百余座巨石垒成的大石墓,墓葬由重达数吨的巨石垒成。2004年与2007年,四川省考古研究所与凉山州博物馆先后组织考古发掘与模拟考古,试图揭开环绕大石墓的诸多谜团。
种种迹象表明,大石墓的主人,可能正是汉代的邛人部落,历史上的邛人一直保持着一种叫“七部营军”的军事制度,这种靠亲情、血缘维系的军队组织在战场上往往令敌人闻风丧胆。
栖身巨石中的邛人部落
2004年7月,盛夏的骄阳炙烤着西昌市黄水乡洼脑村,一辆黄色长臂吊车轰隆隆地驶在安宁河东岸,划破沉闷的夏日。这是西昌到攀枝花的西攀高速公路工地,忙碌的却是四川省考古研究所与西昌文物管理所的考古工作者,由于西攀高速将从地势平坦、古文化遗址分布密集的安宁河东岸通过,六座大石墓即将从地面消失,抢救性发掘迫在眉睫。
大石墓,顾名思义,墓葬都是巨石垒成,迄今只在安宁河流域有发现,是一种地域性极强的墓葬。吊车停在洼脑一号墓前,一号墓长25米,宽12.6米,高2.9米,由十余块扁平的大石竖立成长方形石壁,尔后在墓室中堆砌石块、泥土,再在其上覆盖墓顶石,最小的一块也有几吨重,没有几十个壮劳力休想移动分毫。
随着考古工作者的哨声,一块块墓顶石被吊离大石墓,在起吊洼脑一号墓时,起重30吨的吊车居然也力不从心,连续吊了几次,巨石依旧纹丝不动,反倒是吊车尾部几次离地而起,惊出司机一身冷汗,最后不得不缩短吊臂才将巨石吊离。围观人群一片哗然:“吊车都吊不了,这么大的石头古人是怎么搬动,又是怎么垒成墓葬的啊!”
迄今为止,考古工作者共发现大石墓232座,自北向南分布在安宁河及其支流两岸的台地、山坡上,有单座墓葬,更多的还是墓群。墓高约2—3米,规模最大的长达数十米。在空旷的安宁河谷,这些庞然大物矗立在河边、农田里,甚至村民的家门口。洼脑一号墓就在杨建华与王仁芬夫妇俩的包产地里,每次下地劳作,夫妇俩都能碰到这个老邻居,累了还能坐在上面歇歇脚,不过说起大石包的由来,却一直犯嘀咕。夫妇俩挤在人群里,想看看大石墓中究竟藏着什么。
对大石墓第一次考古发掘是在1975年,时任四川大学历史系教授的林向与西昌文化馆张正宁组建“安宁河流域考古调查队西昌分队”,并在西昌新星村一个叫坝河堡子的地方发现一个大石包群。与岷江上游、横断山脉的石棺葬,东北地区的大石棚墓、大盖石墓,东南太湖地区带有大量封土的石室墓相比,大石包群规模更为巨大,石块动辄数吨、数十吨,遂命名为“大石墓”。
考古发掘随后展开,墓中尸骨遍地,横七竖八地堆积在一起,随葬品仅有些简单的陶杯、陶罐、陶壶与一些石质工具。林向等人认为:墓主的身份,可能跟汉代一个叫邛人的部落不无关联。
有关邛人的最早记载,出现在司马迁的《史记·西南夷列传》中,“滇之北,君长以什数,邛都最大”。自滇以北的安宁河流域,生活着众多西南少数部族,又以邛人最为强大,堪与夜郎、滇人、昆明人鼎足而立。历史上的邛人一直保持着一种恐怖的军事制度:“邛之初有七部,后为七部营军”,七支部落就是七支部队,战争来了,邛人举族皆兵,这种靠亲情、血缘维系的军队组织在战场上往往令敌人闻风丧胆。
林向的推断得到诸多学者的认可。从地域上看,滇以北、蜀之南的安宁河流域是大石墓的聚集地带,而这正是《史记》中邛人的地盘;从年代上看,大石墓春秋时期出现,东汉年间逐渐消失,这也是邛人的活动时间;数目众多、规模宏大的大石墓,似乎也只有《史记》中强大的邛人才能完成。考古工作者希望从洼脑大石墓群找到更多线索,去复原这个强大却又神秘的部族。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墓顶石一块块被吊离,围观人群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上:这么大的墓里面得有多少金银财宝啊?由于年代过于久远,洼脑一号墓中沉积着一层厚厚的淤土,考古工作者用竹签、毛刷仔细清理,墓室渐渐暴露在眼前。出人意料的是,墓室仅有8.4米长、0.65—1.2米宽,与巨大的墓丘比起来更像一条沟渠。这种反差在其他几座大石墓同样存在。
墓中并无棺椁,皑皑白骨遍布墓底,骨架全部错乱,无一具完整。经辨认,这些尸骨分属数十位死者,且男女老少都有,骨架经测定也不在同一时期,应该是分批放入的。这种葬式被称为二次葬,有族人死后,先安放在一个地方,等到皮肉腐烂后再将尸骨捡入大石墓,大石墓墓门一般以碎石堆砌而成,就是为了便于在不同时期放入骸骨。二次葬在中国南方颇为常见,这种葬式最初为凶死者与早夭者举行,目的是为了安慰他们的灵魂,使之不危害生者,后来逐渐为许多民族所接受,并演变为一种独特葬俗。
在尸骨周围考古工作者找到一些残破的陶罐、陶杯、石质工具,一颗玛瑙珠已是稀罕的宝贝,这就是邛人们共同的随葬品了。围观人群显然很意外,“这么大的墓,东西怎么这么少?”有人甚至开玩笑说大石墓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http://s2/bmiddle/52dffb87t9887c6e21c21&690
自1975年以来,考古工作者共对47座大石墓进行了发掘,春秋时期的大石墓一般不超过3米,战国年间达到6米上下,西汉、东汉两朝则是大石墓的极盛时代,出现了20余米的巨型墓葬。奇怪的是,不管墓丘多宏大,出土文物都近乎寒碜,陶器有双耳陶罐、单耳陶罐、陶带流壶、陶簋;青铜器多是小件饰品,如项上的铜铃、头上的发钗、发笄、手上的铜镯等等;晚期大石墓也零星有西汉五铢钱、新莽大泉五十钱、铁刀出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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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山州博物馆位于西昌市中心,是幢破败的二层小楼,博物馆没有展厅,文物都堆放在库房中,大石墓出土的文物大多藏于此处。工作人员抱来几个小木盒,馆长唐亮笑着说:“以前有人到馆里参观,都来问我,邛人大石墓这么大,怎么文物这么小,是不是好东西不愿意拿出来啊?不是我有所保留,别看大石墓看起来光鲜,出土文物小气的很,连青铜兵器都极少出现,我们也很奇怪,能修建这么大墓丘的邛人,怎么会如此贫穷?”
一种发钗、铜镯在大石墓中屡有发现,铜钗出土时大多位于死者头部,想必是主人生前心爱之物。发钗有Y形、长方形、椭圆形、马鞍形等样式,出土时齿部已断裂,却仍不失为一些精巧的饰品。中国西南夜郎、古滇等部落都有佩戴发钗的传统,使用发钗前,他们将头发挽成椎形的髻,称作椎髻或椎结,这也是区别中原古人与西南其他少数民族的重要标志。铜镯有的由铜丝、铜片简单弯曲而成,有的范铸而成,是大石墓中最为常见的青铜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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洼脑大石墓连同之前的考古发掘已大概可以为邛人画一个肖像:邛人头插发笄、发钗,手戴铜镯,是个典型的西南少数部落;族人死后实行二次葬,墓中尸骨全无高低贵贱之分,这也是处于氏族社会时期的古人经常采用的葬式。而此时西南的古滇、夜郎、昆明人等部落已经进入奴隶制时代;大石墓中随葬品极少,绝少有青铜兵器出土,史前的邛人似乎并不富裕。
大石墓背后的文明密码
洼脑大石墓发掘结束后,我来到德昌县六所乡永兴村,小六所大石墓群就在永兴村村口一块空地上,与当地百姓一直相处甚安。午后的永兴村有着难得的安宁,罗朝友倚在一座大石墓上,悠闲地打着盹;两头牛拴在榕树上,嚼着干草,甩着尾巴;大石墓上生长着一株遮天蔽日的大榕树,阳光从茂盛的枝桠间透出来,在松软的土地上洒下碎碎的影子。
48岁的罗朝友家的东、南角各有两座大石墓,每天推开木门,映入眼帘的就是这两个大家伙。自打孩提起,他就跟玩伴们在大石墓上玩耍;20岁那年,他在这里迎娶了他的新娘,他也取代年迈的父亲,成了家里的顶梁柱;如今,两个女儿已相继出嫁,他的孙儿又和玩伴爬上大石墓嬉戏。数百年来,永兴村的村民就这样演绎着生命与死亡的轮回,大石墓却依旧屹立在原地,只是多了那些斑驳的石花和枯萎的藤萝。
罗朝友告诉我,村里老人称大石墓为“月鲁坟”,说是元末明初月鲁帖木儿将军的坟墓,不过这个月鲁哪来这么多墓,却谁也答不上来。永兴村几百号人的先祖都是清代“湖广填四川”才迁到安宁河流域的汉族,迁来时大石墓已经在这里了。这些迁徙者对大墓颇为虔诚,在墓上栽上了一株株寓意安详的榕树,百年之后,他们的子孙最终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立足,榕树也已经百岁高龄了,与大石墓盘根错节在一起。
在大凉山喜德县一个村庄,当地彝胞告诉我,大石墓是“濮苏乌乌”留下的石头房子,跟他们的祖先没有关系。彝文典籍记载,彝人最早以放牧为生,“濮苏乌乌”从事农耕,彝族先祖迁入凉山时,与这些“濮苏乌乌”还有过冲突,并最终占领了他们的地盘,“濮苏乌乌”丢下这些石头房子迁徙到了远方。
这些“濮苏乌乌”,已故学者童恩正认为可能是一支濮人部落。最早的濮人生活在江汉流域,部落众多,故又有“百濮”之称。西周年间,楚人来到这一区域,并日益强大,濮人不得以,举族向中国西南迁徙,成为滇人、夜郎、邛人等西南夷的主体部族。
另一些学者则认为:邛人的族属,可能与羌人不无关联。大石墓出土了大量双耳陶罐,而双耳陶罐的出现往往是与游牧民族联系在一起的,陶罐上的“水波纹”在岷江上游石棺葬出土陶罐上也能看到。更为直接的证据是,历史上的羌人历来有修建碉楼的传统,碉楼以碎石堆砌而成,与大石墓墓室修建方法颇有异曲同工之妙。这些联系,恰好验证了一条史前民族迁徙走廊的存在——根据体质人类学与民族学的研究成果,古羌人各支系曾从西北高原而下,成为中国西南诸多民族的祖先,引燃了中国古代历史上最为壮观的一次迁徙。
安宁河流域西北接大渡河、青衣江流域,南临云贵高原,无论是人类学上的半月形传播地带,民族学上的藏彝走廊,历史学上的南方丝绸之路,安宁河流域皆是其中的重要环节,自古以来便是民族迁徙与文明交流的重要走廊。林向的观点颇具代表性,他认为,安宁河流域是北方的氐羌文化与南方的濮越文化的交流地带,北方的小米文化与南方的稻米文化在这里走到了一起,邛人或许是北方迁徙者与南方土著部落融合而成的一个部族。
模拟考古解开大石墓之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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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11月24日,洼脑大石墓发掘三年后,我再次来到德昌县。这天,凉山州博物馆在德昌县麻栗乡大坝村组织了一个模拟考古,博物馆在当地找了十八个壮汉,让他们将一块从大石墓垮塌的墓顶石搬运到一个长21米、坡度为18度的土坡上,但不得借助任何现代化机械工具,只能采用滚木、撬棍、麻绳等原始工具。模拟考古在欧洲、日本经常运用,这是一种现代考古方式,通过再现古代某些工程,从而了解古人的生产力水平以及某些古代工程的修筑难度。
这是一块1米见方、重约4吨的花岗岩石块,十八个壮汉手持碗口粗的木头,肩负粗麻绳,又撬又拉,用了将近两小时,墓顶石才移动了20厘米。模拟考古以失败告终,不过这倒令大石墓的工程量清晰起来:十八个壮汉拉动一块4吨的石块尚且困难,一个大石墓总重量逾百吨,没有成百上千的劳力根本无法完成。
还有一个现象令馆长唐亮颇为不解,安宁河谷几乎随处可见一些巨石,不过邛人很挑剔,大石墓的石料全部为坚硬的玄武纪花岗岩,这种石料只有几公里外的螺髻山才有。要将石块从遥远的螺髻山开采下来,再运送到安宁河谷,在今天即便动用吊车、挖掘机仍是一个巨大的工程,而2000多年前,大石墓曾经密布安宁河流域,邛人究竟是如何将这些巨大的石块垒成墓葬的呢?
考古工作者发现,几乎每个大石墓背后,都留有一连串由高而低的石块,如同蝌蚪的尾巴一般,连接着背后的山坡,这些“尾巴”起初令他们百思不得其解,最后还是从埃及金字塔壁画中得到启发。为了搬动重达十余吨的巨石,古埃及人专门修建了一个斜坡,用降低坡度的方法减轻重力,金字塔越高,斜坡也就越长,这项技巧正是金字塔得以建成的关键。大石墓的“尾巴”,就类似古埃及人的斜坡,邛人先建造大石墓墓身,尔后修筑“尾巴”,利用“尾巴”将巨石运上墓顶,看来人类的思维,实有共通之处。
纵然这般劳苦,邛人却从未停止过修筑大石墓。春秋战国年间,邛人陷入与昆明人、滇人、笮人鏖战之中,频繁的战事令他们饱尝流离之苦,在活下去尚且不易的困境下,却仍不遗余力地建造大石墓。究竟是什么力量,驱使着邛人将整个部落的精血耗尽在无休无止大石墓中?
刘宏、唐亮等学者认为,大石墓应当与大石崇拜不无关联。在青铜出现之前的石器时代,古人的狩猎工具、生活用品、兵器多以石头来制造,因此,古人便将石头赋予精神内涵加以顶礼膜拜,死后也用巨大的石头作为灵魂栖息之所。在世界范围内,巨石崇拜主要有墓葬、列石、石棚、石圈、石雕、石台等形式,在欧洲的葡萄牙、西班牙、英伦三岛,亚洲的两河流域、西伯利亚有广泛分布。
学者罗开玉则指出,邛人修筑大石墓其实是无奈之举。安宁河谷主要为紫色土、红壤,富含钾、磷、钙、铁成份的长石、云母、磷石灰酸性极强,对人、畜、动物的骨骸具有强烈的腐蚀作用。罗开玉考察后发现在大石墓出现之前,墓葬中鲜有尸骨能保存下来,邛人修建大石墓正是为了保护祖先的骸骨,有些大石墓底部还铺有鹅卵石,更是防腐蚀的直接证据。再者,凉山州是地震高发区,四川现存百余通记录古代地震的碑石,百分之九十多在西昌,单从1901到1984年间,这里就发生过84次强震,大石墓巨大的石块,客观上也有防震功用。
西汉元鼎五年(公元前122年),一位汉朝使者从长安策马来到安宁河谷,带来汉武帝上谕:征发邛人攻打南越国,同样的上谕也送到了笮人、且兰国(同为西南夷部落,治在今贵州凯里一带)头领手中。且兰国君联合邛人、笮人反叛,但却以失败告终,三个部落头领皆成了刀下鬼;汉武帝建立越雟郡,一批又一批汉朝百姓迁徙到安宁河流域,与邛人杂居。但此时的邛人仍在修大石墓,不知道是频发的战争夺去了更多邛人的生命,还是邛人用这种方式固守着自己的领土。
东汉建武十六年(公元40年),威武将军刘尚奉诏讨伐益州夷,途经安宁河谷,邛人首领长贵欲以毒酒劳军,借机攻杀汉军,不料为刘尚识破,长贵被诛杀,族人也被流放至成都。叛乱最终给邛人带来灭顶之灾,东汉年间,邛人在安宁河谷留下数百座大石墓后神秘消失,再不见于史籍记载。
林向认为,邛人其实并未离开安宁河谷,他们最终被汉化,融入了大汉王朝,而随着大批移民的进入,邛人以血缘关系为纽带的氏族社会已经支离破碎,延续了数百年的大石墓传统也在此时分崩离析。汉朝是中国历史上版图急速扩展的时代,许多偏安一隅的西南部落被纳入民族融合的浪潮之中,邛人自然也难以幸免。
渐渐的,那些大石墓再没有邛人放入骸骨;再没有子孙记得那些大石包其实栖息着祖先的亡魂,在无止境的王朝更迭与战火过后,这些大石墓被遗忘在中国西南的一角,在冷雨凄风中一尘封就是两千余年,直到1975后才重新为世人所知,那个剽悍、贫穷、对死亡无比尊重的邛人部落,也在安宁河流域被再次传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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