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日子，老是巧遇一些熟人。情景往往是我看见了他们，他们却如见空气一般未曾发现我。以至于我开始怀疑，我的判断力是否出现了问题，或者我是否曾经真的认识过他们。

前两天在医院，给女儿背上一粒化脓的颗粒清洗包扎，一个曾经的学生和她母亲与我擦肩而过。我想她是看见我了，但没有认出我。我们互相交替的瞬间很短暂，等我回头时，她们已经走出了医院大门。

第二天又去医院，给女儿换药。一个高中的老同学迎面走来。刚想呼她名字，却见她一脸严肃，木然地往前。由于毕业后一直未曾见过，一时间，我把属于她的三个字咬在牙齿里面，一口咽了回去。我是害怕自己认错。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我怀疑昨天见到学生的那一幕是否也是我的错觉。

事后我又有些后悔为什么没有确定一下自己的判断。

后来又有一次陪妻子去商场买衣服，见到一个貌似学生的售货员。女大十八变，但眼神依旧有几分神似。我没有冒然地问出口。妻子买完衣服要走了，我实在忍不住，就问了一句。三言两语，她立马确定我是她的老师。原来她也在不肯定，她说我只教过他们一年，最关键的是我的发型发生了根本的变化。

一切就释然了。我们相识过，只是记忆不是百分之百。记忆只有等时才是真实的，譬如今天对于今天，昨天对于昨天。

相识是一种缘分，却极易流逝。曾经相识的每一个时间结点都是刹那，尤其是对于一个不断变换人际环境的人来说。学生时代，有一个接一个的毕业典礼。典礼后总认为还有见面的机会，不曾想有些人一辈子就再难谋面。工作了，如果工作不太稳定，那还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或者还年轻，工作的调动就在所难免，还是要不断地告别相识和迎接相识。

时间让相识变得陌生，又变得可能。

在工作到现在的日子里，我告别过好几个工作岗位，又迎来过不同的工作角色。过程中，新面孔不断出现，然后认识，然后又成为各自空间的人。

但相识的确会增加人的宽度。从横向的角度来说，相识的人越多，视野相对就越宽阔。在这种不断拓宽的相识中，如果能遇到一些志同道合的人，还会带来无穷的惊喜。

不过相识也无须着急。有一段时间，我到了新的环境，就急于去认识一些新的面孔。但是后来发现，如果这个人你注定要认识，命运会安排好所有情节。不知何时起，我既然有点相信命运。或者说，有些人，你刻意去认识，也并不加重相识的记忆。

从纵向的角度来说，相识就像一个人的胸怀，在某种意义上又是确定的。记得一些人，就会忘记一些人。熟悉一些人，就会陌生一些人。特别是迎接一些生命，就会送走一些生命。

女儿出生时，我抑制不住地喜悦，爷爷过世时，我又万般无奈。想到生命一层层地往前推，一个相识占据另一个相识，心里有些难言之味。

去年年底，姐夫因车祸而逝。相识十五年画上了一个句号。夜深人静时，总想起句号里的内容，才发现相识也会带来痛苦。好多个夜晚，我都有莫名的恐惧，我不敢保证若干年之后，我还能像现在一样对他有如此清晰的记忆。三毛说因缘而来的东西，终将因缘尽而离去。或许人拥有生命就是最大的缘分，生命和这个世界，一不小心就擦肩而过。

死亡是一种无法挽回的消逝，它把相识变成怀念。事实上，我们走过的每一分钟都在消逝。因此，可以说我们每天都在死亡。相反，出生自然是一种到来。所以，每天我们又都在出生。从这个角度去理解，人生的意义似乎都溶解在眼前的这一刻中。昨天已经死亡，明天自然会出生，所有生命的力度只有在当下发生的时刻中体现。

然而我又不太确定人是否只要拥有生命，就能拥有此刻。前两年，村子里有一个人得了老年痴呆症。她记得以前的事，但不认识眼前的人。她会对着张三叫李四，甚至把儿子当作父亲，然后跟他讲过去的事情。对她而言，现在生命的全部意义就是在脑中回忆曾经的相识。她不再接受任何新的信息，相识的能力在她有生之年戛然而止。

这样看来，相识是何其重要。人活着，有一个很重要的意义就是在相识新的事物。譬如人，譬如思想，譬如感情。在思维中，相识是一个不断往前的动作；在记忆中，相识是储存的源泉。尽管相识总有一天相忘，但我们依旧这么渴盼。

（2011、7、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