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是一个壮丽的字眼,是一个令人崇拜的称呼,是一个寓意着滚滚硝烟、丹心铁骨的凝重故事,是一支边关险塞的深沉战歌。而将军的女儿,则是在壮丽的色彩里抹上一层温柔的银亮,在烽火升腾的焦土上萌生的一丛嫩绿,是在浩荡的江流里扬起一叶风帆,是在激烈的鼓点中飞出一缕悠扬的笛声。我这样认识和体验这个不平凡的符号,是实实在在让自己的生活燃烧过一团照耀痛苦生命的温暖之光。
那是1970年春。春风又一次催放了塔台边的桃花。那一片红色的桃花林,在风里翻卷着粉红的波浪。让人感到那里是一个感情的炽热世界。看到桃林,就看到了人生的壮丽和辉煌。尽管“文革”的烽火未熄,而我们部队按照总部的指示,照常进行飞行训练。
这是一个晴朗的日子。天未破晓,我们就驱车来到了飞机场。经过一个多小时紧张的战斗,我们卸下了盖在机身的黄褐色蒙布,很迅速地测量了飞机轮胎的压力,又打开发动机的外罩内罩,再一次进行细致的检查。然后我钻进驾驶室启动发动机,进行起飞前的试车。一切工作正常,我在飞行簿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太阳升起来了,金色的光芒铺满飞机场,与我们朝夕相处的飞行员迈着整齐的步子来到了停机坪。我们相互很友谊、很礼貌地敬礼,然后握手,预示着新一天合作的开始。
在机场吃过炊事班战友送来的早餐,飞行员老卫还特地端给我一碗咖啡。接着稍事休息,就传来了指挥所的命令,飞行即将开始。这时,数颗绿色的信号弹升上了机场的高空。
一架架绿色的直升飞机,缓缓地滑向起飞线,然后振翅升腾起来。一会儿就消失在机场上空。
这天我没有随机观察,我让福建来的战友胡宝德上了飞机,他很高兴,感到这是我对他的信任。后来这个比我小3岁的战友胡宝德,被提拔为机械师,令人痛心的是,在一次执行任务中因飞机失事,他以身殉职,从此便在我心中留下一段辛酸的回忆。
飞机远去了,不一会儿又要回来降落。然后再升空,再远去。再回来,再降落。这叫飞“起落”,是训练飞行员起飞和着陆的技术。飞这种科目,对身体影响尤其大,因为空气的压力差变化大,身体不好的,容易闷机呕吐。
值班的医生叫黄渭,她才20来岁,和我们年龄相近,长得很漂亮,个儿虽不很高,但苗条匀称的身材给人一种矫健的感觉。她一双美丽的大眼睛嵌在圆圆的白净的脸蛋上,透着青春的风韵。一般来说,我们这些年轻的飞行员和地勤员是没有多大的病需要在机场治疗的。因此值班的医生很少有事,但又不能没有她们,怕万一有人突然发病。彼此没事的时候,我们便坐在塔台边桃花林的水泥凳子上随便的谈笑。海阔天空,无拘无束。黄渭生性开朗、大方,她总愿意和我们玩在一起,还不时拿喉片给我们吃。吃过午饭,我们铺开从飞机上搬下来的布垫,在桃树林里午睡,有时调皮的黄渭跑过来捣乱,故意摘一些桃花洒在我们的头上,遇此情景,我就给她念那两句我始终想不起是谁的诗句:
揉碎桃花红满地
玉山推倒再难扶
黄渭不止一次要我给她解释这两句诗包含的意思。我老是回避说:“你再长大一点,就知道了。”她总认为我瞧不起她,是因为她的文化不高。其实,我与她比还少读了3年多书,她是真正的高中毕业生。
一次我胃痛,便去找黄渭,她认真地问了病情,就给我拿了治胃病的药。当时,我问她为什么取名叫黄渭。她告诉我,她是在渭水边出生的,父亲为了纪念出生她的地方,便取了这个名字。后来只要一见面,黄渭总记得问我胃病好了没有,并一再告诉我,要注意饮食,不要暴饮暴食。她还说你们湖南人喜欢吃辣椒,辣椒吃多了对胃刺激大。说实在的,面对她的这份真挚和关心,我的心总要颤动一阵。
有一天我去卫生所旁边的军人服务社买东西,正好碰上黄渭跟着一位身材魁伟的老首长从卫生所的宿舍区慢慢走来。她一看见我,就向我挥手示意。我看到她身边有首长,便偷偷离去。后来我才知道这位老首长是她的父亲,是一个军区的副司令员。
她真不像高干子女,更不像将军的女儿,她怎么那么温存、随和、真诚呢?然而,当我知道她的家庭情况后,我便不再敢与她多接触,我总感到在她的眼前我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人,是一个普通的士兵。这与一个将军的女儿相比有多大的差距呀!
小时候看连环画,一个少校军官就够让我羡慕的了,至于将军那更是让我崇拜得不得了。黄渭是将军的女儿,她的身份当然非同一般,可是她却常给我打电话,还要我借书给她看。我便偷偷地把自己喜欢读的(当时从废品站买回的)普希金、雪莱、拜伦的诗集借给她看。我再三叮嘱她这种书不能让别人看。是正在遭批判的作品,她连连点头。我们接触的日子多了,我的几个老乡也跟黄渭混熟了。他们要看病,也常常邀我一道去。自然,黄渭会很热情地为他们诊断、拿药、打针。是因为我在她的身边。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彼此之间便有了一种朦胧的感觉,几天不见就好像心里空空的。这种说不清的落寞感,我无法摆脱。但要说这就是爱情的萌芽,我会绝对地否认。我是一个山区农民家的孩子,哪敢奢想这朵美丽的花会装点我生活的时空。
她太美丽太神圣太高不可攀。
时光流逝,我们的相识又翻开了一年的崭新日历。1971年的秋天来到了。军营里树枝上的绿叶也开始变黄和飘落。唯有我窗前花圃的菊花吐放着金色的花瓣,给这个即将冷却的世界,生发出一片灿烂生机。我们中队接到团部通知,要举行黑板报比赛,金指导员便把这个任务交给了我。
黑板报亭立在军营的宿舍区,绿色高大的梧桐树像一把大伞遮住了天空强烈的太阳光芒。我站在树荫里,在黑色的板报上抄写着战友们写的稿子。有散文、诗歌,还有特写、小小说。在每篇文章的间隔空白处,我还精心地画上一些小插图和尾花。黑板报的名字就叫《蓝天》。路过报亭的战友看到我在认真地办板报,纷纷说些鼓励和赞扬的话。不知为什么,这天下午,我写着写着,突然感到天旋地转,也不知什么时候自己便躺到了部队卫生所洁白的病床上。我从朦胧而遥远的梦中醒来时,发现黄渭正坐在我床前,眼前的木架上吊着一瓶正慢慢输入我体内的药液。她微笑着对我说:“你醒来了,现在心里感觉怎样?头还晕吗?”我说:“当时,我只知道自己眼前一黑,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黄渭听了,皱着眉头思考了一会儿,便站起身说:“你安静躺着,我就来。”她的倩影消失在病室的洁白里。我顿时感到有一种安静的寂寞。我不愿意她离去,但又没有权力说这样的话,而且在她的前面我始终也没说过这句话。
我闭目养神,心里却在想,自己年轻轻的,就这样经不起风浪,将来怎么办?这时门外的走廊上传来了我熟悉的脚步声,黄渭又出现在门口。她缓步走到我的床前,打开手中的一个白色铝盒,从里面夹出药棉。她用药棉轻轻地擦洗我的耳朵,然后从铝盒里取出一根针,用很熟练的动作从我的耳垂上抽出数滴血液。她带着这鲜红的血滴,又对我抿嘴微笑。她的笑是那么美,那么纯真,那么圣洁,我只感到有一股柔意撞击心扉。但我不敢横生任何的对她不恭的意念。她太崇高了。她又一次从我身边离去,她是为我去验血。我从心里感激她,这是在我人生的旅途,在我21岁时第一次感受到了一个美丽姑娘的爱意和温馨。躺在床上,我望着天花板出神。天花板上有一只蝴蝶在飞翔,它想逃出这个孤独的世界。可是窗子已经关闭,门也已经关上,它无法离去。它仍在碰壁,仍在盘旋。我猜想,它的心境是异常的悲凉的。这时,我便想起高尔基说过的“我爱鸟的生活”这句话的深刻内涵。是啊!我这样整天躺在床上吊着输液,就像鸟关在笼子里。想起那些自由飞翔的日子,这段时间便显得异常的苍白和孤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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