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1年9月18日，上海虹桥机场。

    当我们乘坐的波音757腾云驾雾，进入茫茫的白色云海之巅时，感到自己进入了一个神秘的遥远的天国。钢铁翅膀的四周，翻卷的全是银色的云浪。那云浪变幻着奇异的形态。有的似山，有的如岛，有的若船，有的像城。给人的感受是极为丰富飘逸的。去美国需要在空中飞行18个小时，起先我担心这18个小时的空中旅途很难度过，可实践的结果，却是一瞬间，我们就来到了那个陌生的，曾经充满着想象的西方世界。

    如果说，30年前，在乡间的山林里砍柴时，想到能去一次县城，那就十分幸运的话，可去一次北京，那就像是在做一场梦。要能去美国，其心情就不用说了。如果说，随着岁月的流逝，人生的道路会自然地向四方延伸，就看你能不能勇敢地跋涉的话，那么这其中又要有多少人的理解、帮助、支持和社会的给予啊!

    坐在飞机上，我不止一次这样想，你有今天，能到太平洋的彼岸去采风，去感受那个世界的文化人情和现代化的气息，这肩上的责任应该感觉得更为沉重。

    就是揣着这份沉重，我走下了飞机。

    就是揣着这份责任，我来到了美国的洛杉矶、华盛顿、纽约、旧金山。

    在美国的自然博物馆、航天馆、白宫、摩天大厦，我仔细地凝视眼前的每一件展品，端详这一座座雄伟的建筑，我总想从这里去透视这个社会的影子，思考属于我自己的那份答案。

    到美国已有几天了，整个白天我们都匆忙地奔波在市区。到处见到的是高楼大厦和高速公路上的各色小轿车。回到旅馆，呆坐半天，心中仍然回响着一片喧闹。入夜，虽然街市灯光如昼，但打开窗户，远望夜空，我自然又看到了那片冰凉如漆的天。只是在这片黑色的天幕之下，这个世界仍躁动着斑斓的光波。此刻，我真想寻求心中的宁静。对我来说，宁静便是舒畅、便是幸福。我情不自禁地想到了家乡那条清悠、弯曲、款款的、平静的浏阳河，欣赏着我家临河的窗灯和灯前妻子甜甜的微笑。于是我的心很快就静了下来，我慢慢地坠人了一个梦境。那明山丽水，那修篁秀葩，那白雾紫霞，那扁舟渔歌，那小溪里流淌的星星，一齐在我的眼前构筑出一幅水灵灵活鲜鲜的风景。

    这样极好，我今宵竟从摩天大厦的嘈杂声中，又弯曲地走进了散发着滋润和清香的小桥、流水、人家、竹林的小夜曲里。

    夜色在楼下刺耳的汽车喇叭声和远处传来的警笛声中消溶。我终于从宁静的梦里醒来，迎着窗台上那抹璀璨的晨曦，又被淹没在一个新的喧闹和疲劳的日子里。

    这天，我们沿着灯光闪烁的街道，坐车回到旅馆，早已在楼下等候的我国经贸部驻洛杉矶办事处张女士迎了上来：“今天是中秋节，我请你们到唐人街吃中国菜。”“今天是中秋节?”我们都十分惊讶。中秋节在国内是一个人人都记住的传统佳节。可在美国，要不是张女士提醒，我们竟无人记起。莫说今晚是中秋赏月的良宵，就是这几天泡在西餐里，也叫我们对中国饭菜充满着渴望。

    片刻时间，车子便驰进了唐人街。一眼望去，街两边楼阁、商店门口写着的中文字，叫人充满亲切感。走进中国餐馆，一位端庄的女老板，春风满面地给我们递上菜单。于是我们又看到了家乡的麻辣豆腐、红烧肉、白切鸡、红辣椒和莲子汤。我们吃得好痛快，好热闹。女老板微笑着走过来，给我们每人一张生肖画片。属鸡、属羊、属马、属龙，我们兴趣盎然地各自寻找。我立刻找到了自己的那头似乎已经够累的牛。

    踏着灯光，也踏着太平洋上空中秋月洒在地上那缕皎洁的光，我们离开餐馆，漫步在夜色裹着的唐人街上。

    我抬头望月，月亮又圆又大。那如水的清辉，湿漉漉地从高天飘洒下来，笼罩着这条弯曲的洋溢着中华民族风俗的唐人街。借着彩色的灯光，我又看到扇扇流光的橱窗内，摆满了圆圆的中秋月饼。此刻，我真想去捧一盘，兴奋地走在大街上，我要邀请唐人街条条巷巷、扇扇门窗和颗颗炽热的心一道品味。

    我久久地伫立在街心，望着天上的圆月，用深沉的话语祝愿着身居异城的龙的传人。我要邀故乡的月，映照这条街。故乡月啊!此刻你可落人异域的炎黄子孙的心田?他们可听到故乡亲人的叮嘱和祝愿?故乡的亲人，可也闻到了这唐人街上的月饼香?

    这时，我想起了香港作家东瑞先生写在《一轮明月》散文中的一段文字：“是的，古代的月最美丽。家乡的月叫人眷恋。异乡的月悲苦。现代都市的月变形，你看，高高的建筑物蔽遮了它，漫天的废气污染了它，千万个飞来转去的明白和不明白的飞行体骚扰了它……”我走在洛杉矶那高高楼层下浮着寒意的街道上，再一次仰望中秋月，方才发现那月竟是斜斜地挂着，似乎它也在忧郁地凝视着我们这几个匆匆而行的异乡人。

    回到旅馆，已是午夜时分，我们渐渐感到了深秋的凉意。我们旋开热水龙头，冲洗着疲劳，也冲洗着散乱的思绪；冲不掉的，是故乡年年岁岁中秋夜里看熟了的那轮圆月。故乡的山水，此刻可在月白里熟睡?

    这是一种思国思乡思亲的感情流露，这是一种望月浮思的人之常理。当然，在这个经济高度发达的国家，我也看到我们国家在现代化建设方面的距离和面临的严峻挑战。不管是第几次浪潮，不管是进人怎样的信息时代，作为一个中国人，一个看到美国现实的中国地方政府官员，更应该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责任。我又一次推窗望月，又一次感受那月光的洗礼，又一次回味唐人街的那顿中秋夜餐。乡音亲情固然珍贵，然而对未来世界的创造则更需要坚韧不拔。要不，家乡的月亮也会让人感到同样凄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