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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愿意为你》  作者：天赋棋子

一

凭着女人的第六感，她断定那辆失控似的黑色轿车正在向他们冲撞过来。她想着大声提醒他，可是忽然之间她过度紧张，变成了咿呀失语的婴儿。

他听到妻子在后车蓬里仿佛有什么动静，这才不紧不慢地回过头来。只是此时，那阵长长的刺耳的刹车声，如同地面上被碾死的一条蛇，一股血腥之气向着他的视线飞扑而来。透过开在车蓬上的小窗，他看到妻子从容地猫腰起身，将怀中的女儿稳稳地抛向了道边的草丛中。他正在疑惑地望着妻子，妻子也在孩子即将落地的一刻，向他投来了关切的一瞥。

“嘭”——像是被一股看不见的气浪托着，他从车座上快速地飞了出去，只是他的眼睛还停留在那一架小小的三轮车上。他看到，蓦然之间，车蓬里盛开出一朵硕大的鲜花。蓬布像是绿叶一般四散倒伏下来，在绿叶的簇拥中，一杆鲜红的花蕊直挺挺地向着天空探出身来。他多想定格这最美的时刻，可是几乎在眨眼之间，整个画面就意想不到地高速分裂，向着阳光照射下的每一个角度，烟花一般在头顶炸响。

她突然感觉到自己的身体风筝一样，“呼”地一下子被风吸到了半空，向着路边一棵碗口粗的行道树冲了过去。在这短短的五秒钟里，她像是浮在水面上，俯看到那辆黑色轿车鱼儿似的在身下游走而去。

二

如果早知道他过着寄人篱下的日子，她无论如何是不会答应嫁给他的。尤其是在婚礼上见到了他尖酸刻薄的继母，她真得从心眼里后悔极了。那个时候，她娘家送亲的亲戚们都还没有走，她若是横下这条心来，把他一个人扔在现场也是完全能够脱身的。可是就在她咬牙跺脚的时刻，她看到了他掩饰在幸福之下的一脸的惶恐。他就坐在她的身边，不住地拿眼睛扫看她，为她的一颦一笑而高兴着担忧着，星星月亮的在意着她。她的心突然之间变软了，她竟然莫明其妙地站在他的立场上，她想，如果我一走了之，这个可怜的自小没得过母爱的男人还愿意有人嫁给他吗？

在那个离家几百里的婚礼上，她牙也咬了再咬，脚也跺了又跺，最终还是没能下定了离他而去的决心。她发现，昨天还是陌生的男人今天已经走进了她的心里。在他的眼角眉梢藏着太多的忧虑，她愿以母爱之心抚平他心灵的创痕。

果然半年之后，当他得知她有了身孕的时候，他在饭桌上大声向父亲提出来，希望以后继母能少克扣自己的工资。令她意想不到的是，他的父亲为了讨好他的继母，竟然像惩罚孩子一样将他从饭桌上撵出了门外，还凶狠地告诫他休想逃出自己的手掌心。她从未见过这样的阵势，一家人对他没有一丝一毫的亲情可言。她懂得他心里的想法，他只不过是想为她可以买一点可口的小饼干。他没想逃出父母的控制，他更没想过不报答父母的养育之恩。一家人的脏活都由他来干，衣服都是她来洗，剩菜剩饭他们俩抢着吃。她之所以这样做，也是为了讨好他的父母，能给他哪怕一朝一夕家的温暖。她的泪珠子滚在脸上，默默地端起碗走出屋门，与他并肩站在一起，两个人你一口我一口，艰难地吃完了那一顿看人眼色的稀饭。

在那彼此喂饭的细节里，两个人几乎同时下定了决心，就算是饿死异乡，也要逃出这个家去。

三

颠簸中他苏醒过来。

最先是听觉，救护车的笛声在耳畔环绕，在空荡的街道上听起来显得那么虚假。在笛声回旋的间隙里，他隐约辨出了女儿哭倦了的抽咽。继而是感觉，周身碎裂般的疼痛，四肢也像是被人重新安排了一遍，不太听自己的使唤。他试着翻动了一下身子，还好，尽管疼，但他知道这都是些皮肉伤，没有伤及筋骨，更没有动到脏腑。最后才是视觉，循着女儿的哭声望去，妻子的头正与他的头相抵，先是一幅黑白画面，妻子的脸逐渐脱颖而出，焕发出了刺目的光彩——耳窝里於着血块，嘴角上挂着血丝，鼻孔里凝着血斑……

他不顾一切地坐了起来，把守在一边的护士们吓了一跳。看到他想抱起妻子的头，一个护士赶紧伸手制止了他，她伤得很重，千万别动她！

他急了，眼睛充满了血样的红，吼道，伤得这么重，为什么还不快给她用药？

小护士说，她不要，她怀孕了，是她不让用药。

他俯下身来，看到她微微睁开了眼睛。她断断续续地说，先保住儿子，我没事儿。

他猛一激灵。在他的脑海里仍然掠过那血淋淋的一幕——她在撞上树干的一刹，突然沿着粗糙的树皮降落下来，像是一件空荡荡的衣服。

四

一个长方形的纸箱子是他们俩的全部家当，塞上两床薄薄的被褥和几件成器的衣裳，两个人寻着一个时机出逃了。在城外拦下一辆运货的卡车，顾不得报上具体的地址，便一路绝尘而去。

在一个急转弯的地方，卡车突然来了紧急刹车。她只听到自己的脚踝嘎吧一声响，等她觉着钻心的疼痛时，才发现自己的腿被挤在了箱子和车的缝隙里不能动弹。在最近的县城里他们下了车，那里离他们要去的娘家还有近百里地。他抱着她楼下找大夫楼上住院，等将她安抚在病床上时间差不多几近半夜了。他这才想起，两个逃命的人整整一天都没怎么吃东西，只靠着一大罐头瓶水支撑到了现在。他的肚子咕咕叫起来，她强忍着疼痛撵着他上街去吃点东西。他不去，他知道身上的钱有数，他害怕钱不够影响了治她的腿。她见他不动地方，便撒谎说自己饿了，想吃面包，她知道医院门口有个商店，她要他去买。

他上当了，见她想吃，便一溜儿小跑跑下楼去。她的腿虽然疼，可是她的心里是甜的。等他赶回到病房门口，正听到她对大夫讲，我不能乱吃药，我也不能去拍片，我怀孕了，这是我们的第一个孩子，我得要。

那位老医生很吃惊，不拍片的话，我得用手摸摸你的腿才知道伤得重不重，你能受得住吗？

我能。她咬着牙说。他跑进病房里，脸上带着豆大的泪珠。他们四只手两两握着，力量凝结在一起。她的汗珠淌下来，他的泪珠又滴在她的脸上。他们的疼是连在一起的，从她的脚尖到他的心尖上。

五

这是一个风和日丽的上午，她一掀门帘从里屋出来，笑着对他说，你今天上午舍得歇一歇吗？咱们带闺女去河边玩一玩吧，平日里，你拉活我卖菜，好久没和闺女亲一亲了。他听了略有犹豫，家里的钱他心中有数，一天不跑活第二天就要过紧巴日子。看看怀孕七个多月的妻子，今天特意换了件大红的上衣，若不是为了陪着孩子出去，她怎么舍得穿上自己的嫁衣啊。可是他好久没见过妻子有今天这般高兴了，他实在不忍心拂了妻子的好意。女儿也一路小跑过来牵住了他的衣角，嘴里央求着说，爸爸去嘛，我要爸爸去嘛。自己再不答应，岂不是太不解风情了吗？

他低下头冲着女儿微笑了。他爽快地说，好，爸爸去，爸爸也要换上新衣裳。而她已经拎着他的新上衣走到身边来了。如果没有记错，这应该是妻子女儿第一次坐他的车。他兴奋又得意地将女儿先抱进车蓬里，然后挽着她的胳膊一路送到临门的座位上。在和煦的春风里，他发动车子一路向河边驶去。每到一个路口，他都会响上几声喇叭，在她听来真是欢快又调皮。

如果时光停留在出门的那一刻该有多么好！望着紧闭的手术室大门，他搂着哭泣的女儿呆坐在椅子上。刚刚在妻子被推进手术室的时候，他含着泪答应了妻子，并依着妻子的意愿郑重地签下了字——先剖出儿子，再抢救妻子。

六

老中医用传统手法为她接骨。她平躺在床上，双手分别抠住床板，一根辫子咬在嘴里。老中医的手每轻轻一动，她的心就会疼得打滚儿。她不喊不叫，牙关越咬越紧，直至把一根粗亮的大辫子生生咬断。

在脚踝打上石膏的两个多月里，他和妻子租了城里最便宜的房子安顿下来。他每天早早的上街去揽些苦力活，而她就守在屋子里为他做饭洗衣。她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到后来坠得她走路都有些东倒西歪，那一只伤腿更是吃不上力。他傍晚回到家里总是见她疼得满额的汗珠子，半夜里常常把她疼醒。她担心吵醒了他，就把被角塞时嘴里，不让自己哭出声来。他心疼地劝她，别强撑着了，骨头疼连心疼，不行孩子咱先不要了，你该吃止疼药咱就吃药吧。

无论疼到何种地步，她都会坚决地摇摇头。她死活不同意不要孩子。她死死地攥住他的手，有时疼得要用去全身的气力，她说，只要我疼不死，这孩子我就要生下来。

他眼泪汪汪地注视着娇小的妻子，好似不相信她会有这样大的毅力。她又说，请你相信我，今后不要再说这样的丧气话。

隔着冰冷森严的手术室大门，他深情地向里面凝望。他的耳畔又响起了妻子坚定的话语，他太了解自己的妻子了。他懂得在妻子的心里从来没有退缩过，从嫁给他的那一天开始。

他握紧了拳头，心里暗暗地说，好吧，我陪着你把孩子生下来，我们天天守着你。

七

灯灭了，他知道，这就代表着手术做完了。看看墙上的挂钟，时间好像比医生预计的短了近三个小时。他不晓得，这样是好是坏，心里忐忑不安。

最先出来的是一名护士。她摘下口罩平静地说，孩子才七个多月，已经送到温室去了，是个儿子，长得挺像他妈妈。

他的泪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他千恩万谢地想要去抓住护士的手，仿佛那样的话，他的妻子也会平安无事的。

小护士不等他说话，又一转身回到手术室里去了。他木然地等在那里，他知道，总要有人出来跟他交待妻子的情况。女儿牵着他的衣角，和他一样泪流满面，只是两个人都已经哭不出声了。

门在他即将绝望的一刻敞开了。隔着阴凉的灯光，在手术室最深的楼道里，妻子的手术床缓缓驶来。妻子的身上插满了各式各样的管子，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更像是一台精密的仪器。他跪倒在妻子的床前，所有的医生护士眼里都噙着泪花，主刀医生扶起他，沉痛地说，你的妻子真得很了不起，她为孩子争取了时间，而她的脑干出血已经没有时间挽回了。我们尽了最大的努力，也只是留住了她的生命，却无法让她听到孩子的哭声。对不起，在医学上也不是没有唤醒植物人的奇迹，希望你和孩子能用爱来唤醒她……

他不停地问，她去了哪里？她什么时候才能回到他和孩子的身边？

为了他和女儿，为了儿子，她忘记了自己的姓名，忘记了自己的身世，忘记了自己所拥有的一切，她甘愿把世界留给他和孩子，只身去了一个没人找得到的地方。她像是一株甘愿被挪移的大树，在那遥不可及的天际，任风雨，自枯荣，远远地牵挂并祝福着自己的亲人，明媚地笑着，轻轻说，我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