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ttp://s11/mw690/52cb3factde4ff1c6bd1a&690

                            《相逢的人会再相逢》  作者：天赋棋子

1

放下班长的电话，我的脑海里有一刻的空白。这个高中毕业十周年的聚会，我到底要不要去呢？

我不由地想起了校园中那一方清清的池塘，先是一株株垂柳随风懒散摇摆，沿着脚下修剪如茵的草地，甬路边是一排高大的榕树。榕花开得正好，偶尔会有一片两片落在我的肩膀，象是淡粉色的蝴蝶。我跑到小路的一边，悠闲地坐到操场边的秋千上去。我的手上有一本《少年维特之烦恼》，那是小溪专门借给我的。今天我约他来也不问别的事，只想知道维特的烦恼他有没有？你说好笑不好笑？我喜欢这个男孩子和他喜欢我的方式一模一样，谁也不会明讲。我们就在那样朦胧的意境中追逐着彼此，猜测的对方，幸福地享受着那一段颇为神秘的年少时光。

是哪一只手为我轻轻抚去了肩膀上的落英？我含情脉脉地回头看时，才知道不是他，反倒是校园里臭名昭著不求上进的泼皮无赖。“请你放尊重些！”因为害怕，我厉声呵斥但声音抖得离谱。

我的过激反应让无赖着实吃惊，他四周看看担心被老师听见。可是在安静的池塘边，在这个午休时刻，没有同学们熙熙攘攘的身影，更不要说老师会到这样幽静地方来。无赖肆无忌惮走上前来开始要对我动手动脚。我象一只受惊的麻雀四处躲闪着，可怎么也逃不出他的手掌心。就在他扳住我的头要强行吻我的时候，我听到一声凄惨的叫声，无赖松开我缓缓地逶迤在地上。我的维特出现在我的面前，小溪修长细白的手指上淋漓着鲜红的血。那一柄水果刀在正午的日光里夺目而闪耀。

小溪被勒令转学了，转去了一所毫无教学质量可言的高中。我随父亲工作调动，全家搬去了一座大城市，彻底与他与同学们失去了联系。算一算离开那个初恋的伤心地已整整十年了，同学们是怎么找到我的呢？同学们和小溪还有没有联系？他的生活又变成了什么样子？

如果我不赴约，那是因为我还深爱着小溪，在那个过往的青春里，还有一份负债等着我去重拾和面对。

2

如果我去赴约，那仍是因为我还爱着他，我多么想知道他的景况，哪怕是听到只言片语，我要断定他很幸福。若是那样，我的不幸就会抵消我心中深埋的愧疚。

所以我要去，我要回到那个池塘边，那个操场边的秋千上。我知道，虽然罗大佑在我们那时的校园里只能算是过气明星，但是我和他都不明就理地喜欢上了《童年》——池塘边的榕树上知了在声声地叫着夏天，操场边的秋千上只有蝴蝶停在上面……也许是这情景让我们留连忘返，也许真如小溪所言，是罗大佑那锈迹斑斑的嗓音在我们女孩儿听来充满了沧桑之感。管他呢，喜欢就是喜欢，哪有那么多理由。我的言外之意他应该听懂了吧，我喜欢你，也是这么简单。我笑着跑开了，在四月的风里裙角飞扬。

小溪没有追上来，而是把手拢在唇上，冲着阳光中我的背影在喊：你知道吗？你好象一只素净的蝴蝶。

累了，我倒在草坪上休息。阳光从或稀或密的树叶间筛下来，在长短变幻的光线里果真飞来了几只素净的蝴蝶，在我情窦初开的目光中翩然起舞，没来由地撩乱了我的心。

高中毕业的那一年，我考取了省城的大学，四年之后，我的关系开进了一家省直机关。我想我们终于可以脱离开世俗的一切束缚，自由自在地在一起相爱了。在等待报到的日子里，我只身一人回到小城找他，我要给他一份新生活。

可惜小溪没在。我想我可以等两天的，见见他就是我最大的欢喜。我蹲在他家门前，我想他也是吧，如果见到我，听到我获得了平步青云的发展机遇，他肯定会为我高兴的。

3

机场安检的时候，安检员死死地盯着我怀孕的肚子。我也发出挑衅的目光，我又没私藏毒品我怕啥？一个女安检员走上来，用手在我的肚子上轻轻地摸了摸，冲我点头微笑着致意。

唉，我为什么要带着这样一个孩子来赴约会？可是这就是我生命的一部分啊，我能剔除掉吗？如果那一年小溪的妈妈在门口看到我的那一天，象这个女安检员一样抚摸我一下，而不是怀疑我敌视我，没有冲着我说出那一堆拒人千里的话，那么生活会是另外一番样子吗？在飞机起飞的轰鸣中，我一直得不到这个问题的答案。

我认识小溪的妈妈，因为我从他的钱夹里看到过他一家三口的合影。在黄昏的夕照中，阿姨从自行车上下来，拎着几只土豆走到单元门口来。我站起来，怯怯地叫一声，阿姨好！她略显迟疑地望着缓缓起身的我。我或是蹲在地上太久了，两只脚同时麻痹，站立不稳差一点扑倒在阿姨的身上。我一手抵住墙壁，不好意思地说，我来找小溪，我想……

阿姨自上往下地打量着我，从我的穿戴上她可能已经猜出了我的身份。她的眼神和语气都突然降到了零度以下。她说，你是小溪高中里喜欢过的那个女孩儿吧，你那时走得干干净净，为什么现在又突然回来找他？你把他的学业和前程都毁掉了，当初为什么连一句话都不给他留下？他去到少管所里三个月的劳教，好端端的优异成绩为了你耽误成三本都不够，最后只考取了个职专，现在有一份油腻腻的修理工作，加班加点是家常便饭，既便这样还要担心哪天被老板炒了鱿鱼。阿姨抖了抖手上的土豆，说，看见了吗？他爸爸病了，需要他在外面挣钱，每一分钱我们都要算计好了再花，我们是真正的穷人家，你是谁？大城市里富贵人家的宝贝小姐，咱们门不当户不对，你不用来可怜我们，我们也不需要你的施舍。你走吧，不要再来啦。我不想再见到你，你只会给小溪给我们家带来不祥和噩运……

趁着阿姨打开门的瞬间，我看到了一个四壁皆空的家。哐啷一声，门无情地关上了，没有人看到我心痛羞愧的泪水。

4

春节前，我刚到单位报到上班没几个月，就被单位领导安排赴欧考察学习一年。我知道这样的考察学习对我意味着什么，这样的名额有多少人虎视眈眈想得都得不到。可是我却在心里犹犹豫豫，我害怕我飞得越高，就会离小溪越来越远，好象我们生活在两个星球之上，就会与他在这个社会的评价体系中永无交集。我天真地想，如果有人能让他的家人痛痛快快地接受我，那么我宁愿将这个指标拱手相让。

趁着春节前休几天年假，我又一次偷偷回到了小小的初恋之城。可是这一次所见之景却生生地将我的心脏痛击粉碎。在我来到他家楼下的同时，喜庆的鞭炮正在串串鸣响。在一片烟雾缭绕之中，迎新的花车缓缓驶了进来，车门轻轻打开，新郎把一束鲜花放在新娘的怀里，然后俯下身去，在工友的欢呼声里把洁白婚纱包裹着的胖新娘拦腰抱起。就在新郎走进单元门口的刹那，他轻轻来个转身。啊，是小溪！我双手不相信地捧住了眼睛。他仿佛向过去回望了一眼，又象是在寻找着丢失的什么东西。而那道剑一般的目光向我直刺过来，我的身体迅速洞穿成寒风中的蜂巢。

恍惚中我听着邻居们在纷纷议论：多好的孩子啊，听说是被大城市里的女朋友甩了，前几天还喝得酩酊大醉，坐在门口大哭呢！就是啊，都说是爹娘逼着分的手嘛，嫌那女朋友美得象妖精，哪里会踏踏实实过日子！也对呀，丑妻家中宝，只是这新媳妇听说孩子不怎么满意呢！谁说不是啊，新郎官不喜欢，可架不住爹妈安排相亲会，今儿个相明天相，这相亲安排得满满的，最后随便选一个，怎么不能凑合一辈子？

人声喧嚣的婚宴上，小溪尤其放肆，大口喝酒，主动出击。不一会儿，就被工友们草草架离了现场，只留下他的爸爸妈妈和新娘子收拾这一摊狼籍。我不晓得小溪是否看到了我，但我懂得他已将忧伤深深埋进了心底。是该我离开的时候了。

那个悲痛欲绝的春节过后，我孤身一人飞赴欧洲。

5

一出航站楼，班长就举着高高的大牌子映入了我的眼帘。我偏目不斜视，径直从他面前昂首走过。我倒要看看，在这座伤心小城，究竟还有谁会认得我？

自欧洲学成归来，按干部培养需要我提拔走上新的工作岗位，成了同事和业界眼中的精英，自然而然身份也转到了高不可攀的“圣女”。其实，这正是我所需要的一种假像。我的心还没有复原，怎么可能会容下一个没滋没味的追求者？接下来，我还是没能摆脱小溪曾经遭受过的非刑的折磨。父母为我定下的是他们朋友家的儿子，弃官从商有一份不小的产业。我自然是不屑一顾。他们开始了无休无止地劝说，无用之后是哭诉，无效之后是威胁，是跪地哀求，是绝食相逼，继之以蜂拥而上的是爷爷奶奶姥姥姥爷的苦口婆心，好象我再不同意就成了天下第一号大逆不道之人。终于我麻木了，妥协了，心死成灰了。

我知道，在我点头答应的同时，在我决定放弃自己的同时，我的选择对那个陌生的男人是不公平的。当他在我的冷若冰霜面前热情不减，当他在我的不置一词面前滔滔不绝，当他在我的不闻不问面前彬彬有礼，我相信，我终将会受到来自于这个优秀男人的惩罚。他是驰骋商场的男人，有的是征服对手的强烈欲望。有一天，他终会以胜利者的姿态走出我的视野，他以为那是对我最大的报复和伤害。没错，理应如此，我接受我毫无怨尤。可是他还不够了解我，他伤不到我，我始终不会让自己进入他的杀伤范围。

果然，我一怀孕，他便弃我而去。一时间，旧爱新欢，纷至沓来。我们俩个都更象是为了满足双方父母的意愿而结合，如今离开则是为了不委屈自己。

我决定将孩子留下来。我想，命中该有，这就是我的命吧。

6

一只手轻轻地抚住了我的拉杆箱。我淡淡回眸，是那一双干净清澈的眼睛，象一泓明亮的湖水。时光骤然间闪回到十年前那个睛朗的夏日午后，如果拂去我肩膀上缤纷落英的正是眼前这个人，那么该有谁来为我们逝去的青春和纯洁的爱情买单？

片刻惘然，我微笑着读出他的名字——你好，小溪。声音出奇地平静，我没有泄露那一份蓬勃生长的秘密。

他回手一指，停顿之后，这些坏东西，他们都没能认出你。然后他欢呼着跳了起来，“我赢了，我赢了，噢——”同学们都急转身围拢上来，引来了整个大厅里羡慕的眼神。班长这才道出他们事先打好的一个赌——谁能认出我，谁就可以和我荡秋千。

是啊，若不是班长举着那块写我名字的纸牌，我对他也同样浑然无知。既便这样，我一个也没有认出在他的身边站立的都是我曾经的同班同学。更何况走出通道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个大腹便便的孕妇呢。

全班人仰天大笑，最高兴的当属小溪。

7

又是一个寂静的午后。

我看看身边相伴的人，曾经沧海地说，幸亏是你。不等小溪询问，我自己解释给自己听，我不习惯和别人来这里。

小溪则全然不理会我的话，他关心地问，你过得好吗？你好象并不快乐。

我很想说，我就是不快乐，因为你为了我从来就没有快乐过。可是我什么也没说。

小溪扶我一下，好让我在秋千上坐稳。我没有注意到，在秋千索上恰好泊着一只素净的蝴蝶。她不仅没有立刻飞走，而是与我默默相视，似是在回忆散碎的旧时光阴。

我仿佛听到某种神秘的召唤。我开始漫无目的的诉说，我离婚了，我想生下这个孩子，在这个世界上，我只剩下了这一方池塘，这依人的垂柳，这几株烂漫的榕树，这一架高高的秋千，哦，还有这或静或舞的粉蝶儿和我的孩子……

小溪蹲下身来，在忧郁的神情中挣扎，泪水流向颤抖的嘴角里。他应该是在心里喃喃自语：“我们还能回去吗？”

我轻轻一抬手，那只素净的蝴蝶轻盈地飞起来，在晴光中翩跹巡回。

“如果重新来过，如果让我们重新选择，就象这只蝴蝶一样，飞回到那日的时光，该有多么好。可是，这只是如果，人生中没有如果。小溪，忘了我，忘了那些不堪回道的过往吧。我们执着的爱，不能以伤害他人为前提，不然我们会爱得心神不宁，永远不得安生。放下吧，你幸福了，我才会快乐。这一次聚会，之所以我会来，就是为了看看你，告诉你一定要快乐。我们都是幸运的，你赢得了我们单独相处的这一次机会，为我和你赢得了告别昨天迎接明天的机会。祝福你，小溪。”我紧咬着嘴唇，没有说出来。我站起身来，牵起小溪的手沿着甬路走向了同学们聚会的大教室。

没有问，没有答，我们只是更加懂得了人生。我的手机响了，铃声还是罗大佑的沙哑之声：流水它带走光阴的故事，改变了两个人，就在那多愁善感而初次流泪的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