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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长安书法、朱熹诗《观书有感》)
记不清是哪位文学大师如此说过,或是自己从人生经验里得到了这般结论。我一直相信,人之所以会有乡愁,泰半原因是出于味蕾与肚腹对家乡口味的那份难舍。
十六年前,我飘洋过海来美国读书。那几年里,虽一直都有奖学金支付学费与维持生活,但每一块钱都还是要反复算计着花。在靠省吃俭用才能勉强应付一切所需的日子里,我自然顾不得靠着上中餐馆来一解绵绵乡愁。等到开始工作了,生活变得较有规律并且不再那么忙碌,而荷包也稍稍鼓胀了些时,乡愁就变成了一种非常实际的口腹中的需要。所谓“闲愁闲愁”,真的是非常有道理,有了些“闲时”又有了些“闲钱”,人也就突然莫名地开始体会了不少说不清道不明的“愁”滋味。
毕业后,我在华盛顿特区工作了一年。由穷学生一跃而成所谓的“白领”,我曾经非常享受在大都会里每天坐地铁上下班的滋味。既可隐身在拥挤的人潮中,看各式各样的人在身边你来我往,也能在轻轨跃出地面后,端详着呼啸而过的风景静静地想自己的心事。仿佛在人潮中踩着凌乱的步伐,或是透过车窗向外张望,就真能透视社会的脉动,感受时代的变迁。
但是,同样在这一年里,我却为了每周光顾一家其实很普通的中式北方小吃馆而几乎跑断了腿。这家名为“半亩园”的餐馆位于马里兰州的洛克威尔市,与我当时栖身的弗吉尼亚州亚历山大市刚好位列大华府地区的南北两端,地铁加公车,合起来转乘四趟,费时一个多钟头才到得了。
如果一直生活在父母身边,或者哪怕没有出国求学,这家台湾人开的小吃馆绝对不会对我有着这样的吸引力。我的母亲虽不特别擅长烹调大鱼大肉,制作各式面点却是她的绝活。我生长在南方,却从小被这些面点喂养着,气质个性都被熏陶得像个北方人。记得第一次踏入“半亩园”的门,一看菜单上琳琅满目的北方面点,我立刻就有了回到家的感觉。
说起来,我们是幸运的一代人。记忆中不曾有过为吃什么而忧心的日子,即使那些老一辈口中偶尔会念叨的山珍海味,在自己成年后的寻常餐桌上也不难觅见。可是,人就是这么奇怪,穷奢极欲了一阵子,就必定要追求返璞归真,大餐吃多了,又总念想着清粥小菜。当然,对人在他乡,当年还是单身,平日里多以汉堡、薯条、三明治来充饥的我而言,还有另一层的缘由,那就是,北美各地大多数的中餐馆里,尽都是些迎合西方人口味的“变种”中国菜肴。多吃几次后,胃口尽失之余,会觉得对不住自己那一份思乡的幽情。正因如此,这些口味正宗道地的北方面点就更多包涵了我对于母亲的思念和属于家的回忆与感受。
据说,“半亩园”本是北京著名的私家园林,原址就在美术馆后街的黄米胡同。它最初是由清代著名的园艺高手、诗画家、戏剧家李渔为他的“幕主”贾汉复中丞设计建造的一座别墅。后来,喜好食鲜的主人把它改造成了菜馆,据说,自康熙年间起,它就在京城里打出了名号。李渔乃何等才子,由他一手设计兴建的这家园林式菜馆与寻常人家的相比,自然少了一些俗气,多了几分风雅。而“半亩园”一名的出处,又据说源自李渔曾经的慨叹“无如酷好一生,竟不得半亩方塘为安身立命之地”,至于这“半亩方塘”的典故嘛,又是出自朱熹《观书有感》里“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的诗句。以后,“半亩园”虽几易其主,几番沉浮,其精美雅致又时令寻常的菜肴特色却被保存了下来。据说,当年“半亩园”的特色,就是秉持以忌啖重食,推崇家常时鲜为第一要旨,因此所出菜肴均为色香味俱佳的民间口味。在皇家之风大行其道的京城里,自然大大掳获了不少王公贵族追求新鲜菜色的胃口。
“半亩园”在战乱中也难逃多桀的命运,随着时代的变迁,更一度从北京城里销声匿迹。倒是在国民党撤守之后的台湾,它被作为一种菜肴的品牌得以保存并被发扬光大。但无可奈何的是,后来兴起的“半亩园”毕竟只能从精神上承继李渔当年的风雅与清新,不仅昔日菜馆本身的匠心独运、玲珑有致荡然无存,菜色也追求更加彻底、道地的平民化。而对当年国民政府的遗老遗少们来说,它与所有由大陆带去台湾的传统一样,就是一种精神与情感的载体,承载着的是对故国河山的怅惘与思念。
后来,“半亩园”又由移居北美的台侨从宝岛开到美国东西两岸的圣何赛与洛克威尔。改革开放之后,它又乘着台商的西进之风到达了山东,最后一路打回了发祥地北京。据说在北京的几处分店,一开张就都是人满为患,先不说新的“半亩园”在菜色与烹调上能否真正重归当年开馆的初衷,光是论这份饱涨的人气,也算约略重振了它原先的名号。
在美国经营像“半亩园”这样的餐厅,比起海峡两岸华人自己的天下来,实在更多不易。但是品牌的力量是无穷的,靠着食客的口耳相传,不仅回头客络绎不绝,喜欢尝鲜的也是纷至沓来。生意有保障了,可是“半亩园”的经营者却不想只为了赚钱而把一个精致的菜馆给做大做俗。一晃十几年过去了,每次回华府找“半亩园”,我看到的都还是一样的门面、一样的招牌、一样的风格、一样不变的菜色。只要人在附近一小时车程之内,不管专程还是绕道,我总要去那里走动一下。就算在别处刚刚用过餐,我也还是要带一两份外食回家。
回想当年,每个周末舟车劳顿、大费周章地去“半亩园”一饱口福,我必点的也不过就是牛肉面、葱肉馅饼、韭菜盒子、花素蒸饺这一类再普通不过的招牌面食,但我总是无法抗拒那特别的,属于中国人自己的口味。每道菜虽都是家常小食,却严格遵循传统配方与作法,一点都不马虎。当然,享受口味固然重要,但屡屡造访的第一要素却又委实不在于吃。我喜欢洛克威尔“半亩园”亲切、自然、不奢华、不造作的风格,店面并不宽敞的大堂一遇吃饭的黄金时间必定是高朋满座。听着一众同是浪迹天涯的同胞欢然释怀的笑声、说话声、用餐声,看着杯盘交错、面来粥往、人声鼎沸的景象,会感觉心底里某种最真实的需要得到了莫大的满足。所谓乡愁,在一顿饱餐之后,已经轻轻地、暂时地,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除开这些,让我沉醉不已的还有“半亩园”那简单拙朴却又透着些人生哲理的名称。有了些人生历练后,我对那所谓“一半”实在有颇多心得。君不见芸芸大千世界中,哪一样东西不是一种交叉、一种夹杂、一种凝聚?哪一样东西又能够脱离“一半”的概念而真正纯粹、彻底?成功的一半是艰辛的付出,幸福的一半是心酸的眼泪,青春的一半留给了蹉跎,爱情的一半不过是彼此的伤害,而人生的一半呢?看潮起又潮落,叹几度夕阳红,我们都把它留给了某个无法实现却又割舍不了的迷梦!
而对我来说,这些年在异乡翻过的每一页人生篇章,也有起码一半都透着或多或少的苦涩与无奈。如果说,我最终在这里拥有了属于自己的一亩田,那么,其中至少有半亩都浸透着满满的、深深的乡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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