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感于龚鹏程先生被炮轰而言

标签:
文化 |
分类: 议论文 |
附一:与龚鹏程先生的合影
注:左前为龚鹏程先生,中间为龙柏(博名),右边大胡子为中科院研究员、“百家讲坛”讲师胡小伟先生(2008年9月20日合影留念于舟山桃花岛)。
附二:
“龚鹏程是有才有学的人,文字驾驭能力也颇强,但一面被狂傲的个性所害,文人的自以为是气太重;一面被浅尝辄止的研究习惯所限,造成其著作缺乏深度,常在观点发展成熟之前就不幸而夭折。”
“我纵横三教,奔走南北,迩来足迹且遍神州,所会高手,何可胜数?然仅见似我者,未见胜我者。或有一二独门精到之处,足堪敬慕,终不能令人畏叹。一般名家,不客气地说,无论其为人文抑社会学科,倘给我三个月时间,与之同撰一题,讨论彼所精擅之领域的学问,我不以为会逊于当今任何人。”
在一般人眼里,敢如此说话的定是狂人无疑。没错,说上面这番话的人也承认自己“愚妄”,还“以博大真人自期”,而且“文、史、哲、政治、社会、宗教、艺术,什么都要研究”。
不仅如此,他还指摘鲁迅“知识结构的缺陷”,认为牟宗三“经学甚疏、历史甚隔、文学根本不懂,诠解文献,尤多偏宕”,而陈寅恪的唐史研究问题多多,对钱锺书也不会“低首下心,敛衽无异辞”,还夸自己是“这个时代尚有能力、有资格评骘钱先生的人”。
这个人就是“别无所长,只会读书”的“天下第一才子”——龚鹏程。
了解了这个人,我们才能理解他的学术。我以为要读懂龚鹏程,首先要读他谈“学道求道证道行道之历程”的《四十自述》和最近上市的散文集《多情怀酒伴》。他自陈:“自由、随性、游戏,便是我读书求学的基本状态。”近几年,龚鹏程在大陆已经出了几十种书,涉及文学史、思想史、宗教史、艺术史等许多领域,真的是儒释道并重,文史哲兼修。我读书太少,恐不及龚先生之万一。要说评议,则吾岂敢!所以,下面只能谈谈自己读书时的一点疑惑和感想,请龚鹏程先生及其他读者指教。
龚鹏程为什么敢“唯我独尊”“自衿自傲”呢?一是因为性情,一是确有本事。他在《四十自述》中说自己读书做学问经过两次历练。先是“吸星大法 ”:吸收消化融合前人旧说,加上自己的见解,予以综述。例如,他在《论诗史》(载《中国文学批评史论》)中说:“当时因语文与概念的隔阂,误解误译者不计其数,如天台宗智者大师在《妙法莲华经玄义》中,将悉‘檀’与‘檀’施混为一谈,即是一例。”他举的例子是陈寅恪《大乘义章书后》考证所得,龚鹏程“顺手牵羊”,化为己有。后是“独孤九剑”:区判各家持论之差异,暴露其窘况,逼使其互攻,然后独标胜义,推倒万古豪杰。因此,龚鹏程的论文往往锋芒毕露,见招拆招,着力于破。不过,这种思路亦有其局限。比如,他批评鲁迅固然畅快淋漓,但专意于“破”,有时很难看到事情的另一面——鲁迅真正的学术史成绩。而陈平原的《作为文学史家的鲁迅》恰恰可以弥补这一缺陷,让读者理解鲁迅的学术脉络及其贡献。
龚鹏程有何“破”学秘笈?
第一招,“破”方法。龚鹏程所“破”的目标可以胡适倡导的“科学方法”为代表。在《中国小说研究的方法问题》(载《中国小说史论》)一文中,他指出胡适开创的章回小说考证路数是一种“迷思”(以考证为科学,并形成反科学的“科学主义”),因为历史的真相是动态的、发展的,而不是静态的、固定的。而胡适、顾颉刚等学者“古史辨”的理路本身就是充满科学想象的历史观。龚鹏程要“破”的正是这种“典范”,所以他屡试不爽,藉此傲视群雄。例如,他对陈寅恪的某些考证大不以为然,认为只是“我猜我猜我猜猜猜”。又如,他研究李商隐的诗,在沉吟往复多年以后,认识到“知人论世”、“细按行年,曲探心迹”的诠释方法是有问题的。这是因为,文学作品本身可成为一独立的世界。这就跳离了考史论诗的窠臼。由此,龚鹏程主张处境分析,而过去“以科学方法整理国故”的方法,只是资料的文献分析。他则主张综合语文分析与处境分析,不仅注意“历史处境”,还注意诠释者所在的“存在处境”。
第二招,“破”视野。龚鹏程批评鲁迅的小说史研究时,认为鲁迅是个“孤陋的论者”,喜欢“孤立地论事”,结果把中国文学“说唱的传统整体切割变造为一个单线的小说史”,而且只是孤立地谈某一类小说。同时,他也不赞同田仲一成从祭祀仪式探讨中国戏剧的取向,提出戏剧叙事能力的问题。他认为应该把小说与戏剧结合起来研究,才能领会中国文学的优长和特色。再如,他说常州学派的学者人人博通经学、小学、天文历算之学,文章兼容骈散,填词可与两宋争辉。要打通文史哲重重关节,综合描述并探究这一学派,方能得其大要,洞中肯綮。只可惜,龚鹏程“视宇闳开”,至今似乎还未写出这般著作来。不过,不论龚鹏程本人的研究做得怎样,这种通观全局的视野还是值得学者思考和借鉴的。
第三招,“破”思想。这可以龚鹏程《论诗史》为例。他认为中国的诗史和西方的史诗是两个不同的概念,是各自历史文化发展的产物,不必曲意比附。而以前的研究者因时代因缘,崇尚西方文化,对本国文化传统认识不够,不免生出“中国何以没有史诗”之类的问题。这种以西律中的思想往往看不到两者本质的差别,结果造成种种“迷思”。龚鹏程就在此等处振剑一刺,破其堂庑。论“抒情传统”也是如此。他在新浪博客发表的《不存在的传统:论陈世骧的抒情传统》中指出,揭橥这一传统的陈世骧是以西方抒情诗的观念看待中国诗,错把中国诗的“抒情特质”当作“抒情传统”,到头来只能“胡扯一通”,“河汉其谈”。因为中国诗很少说“抒情”,更常用的词汇是“缘情”、“诗咏情性”之类,含有气类感应的哲学内涵,而这恰是西方抒情诗所没有的。
不过,就“抒情传统”而言,龚鹏程批评陈世骧、胡适的话,似乎也可用到他自己身上,因为他就犯过这种毛病。他在《不存在的传统》一文中说,他的旧著《文学批评的视野》就批评过这个“传统”。不过,依我所见,龚鹏程直言中国“不存在”抒情传统,或许是近些年思考所得,因为此前他也常用这个术语。譬如,龚的教授升等论著《诗史本色与妙悟》(台湾学生书局1986年版,即《中国文学批评史论》第一、四、五、六章及补遗)的《诗史》部分就是“反省叙述诗风与抒情传统之间的关系”,可见他当时对抒情传统本身未作任何质疑。再者,据《从〈吕氏春秋〉到〈文心雕龙〉——自然气感与抒情自我》(载《中国文学批评史论》,此前改题《自然气感的世界》,载《汉代思潮》),我们知道这是作者1986年12月(《文化符号学导论》说是1987年12月,《汉代思潮·自序》说是1987年友朋论学之作)参加文心雕龙研讨会的论文。这篇论文采纳了蔡英俊的说法,以《古诗十九首》作为中国“抒情传统”的历史起点。1987 年,他写《论李商隐的樱桃诗:假拟、代言、戏谑诗体与抒情传统间的纠葛》,也涉及“抒情传统”。另外,在《文化符号学导论》(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一书中,龚鹏程对“抒情传统”虽已有所反思,但并未扬弃这一“传统”,例如他回顾研究李商隐的诗歌时说:“我们其实也可在‘抒情传统’之外,再建构一条‘文字传统’的脉络。”这里体现的是把“抒情传统”与“文字传统”并举的思路,并没有完全否认“抒情传统”。
上文所谈大都围绕龚鹏程的文学史研究,下面我们来看看他的思想史研究。
思潮研究系列可算龚鹏程在思想史方面的成绩。他在《晚明思潮·自序》写道:“我之为学,以创构一中国文化史学的规模自期,欲通古今之变,以究天人之际,而有以处理当代之文化危机也。”这可以说是他的治学宗旨。因此,他特别关注中国历史上几个重要的文化变迁的时代,如春秋战国、汉魏之际、唐宋之际、明清之际、清末民初以及当代的社会变迁和文化状况。这样,我们就不难理解他为什么要写《汉代思潮》、《唐代思潮》、《晚明思潮》、《近代思潮与人物》了。
以《汉代思潮》为例。龚鹏程对“整个学界鄙薄汉代思潮的状况”很感遗憾,认为近代以来的学人“对汉代之认识实多偏差”,于是他的脾性发作了,要 “在大时代的边缘唱些不同的反调”。他认为过去太过抬举魏晋,贬抑两汉,没有看到历史的“延续性”。在《汉代思潮》第二章《自然气感的世界》,龚鹏程从被学界视为魏晋灵魂的“情”入手,指出两汉的人性论基本上是围绕“情”展开的,魏晋的“缘情”实由两汉流衍而来。因此,魏晋只是历史上“变而为变之局”。这种说法不免偏颇,至少跟他一再强调的汉末魏晋文化变迁论似颇有扞格之处。
龚鹏程一边说董仲舒的《山川颂》“歌颂自然之美”,“可视为我国审美意识发展之重要文献”,一边又说《古诗十九首》是我国抒情传统的历史起点。 “抒情传统”一语,上文已有辨析,兹不赘述。这里想说的是龚鹏程的逻辑。一般认为,《古诗十九首》大都是东汉末年的作品。既然把东汉末年的作品当作抒情传统的“起点”,为什么又大谈西汉董仲舒的《山川颂》的审美意识呢?两汉超过四百年,这个“情”是如何流衍传承的呢?龚作都没有明确的论述。总之,我觉得这本书对两汉的处理不够细腻、不够清晰。这或许可说是《汉代思潮》的一个缺憾。
不过,写到这里,我忽然有点怀疑起来。因为,在龚鹏程看来,很多学者只有“一孔之见、一得之愚”。为“体谅”众生,他“有时也只好故示愚拙,露些空门与破绽,以娱论者”。或许此等处正是龚鹏程故意露的“破绽”。也许这就是他所谓的“学术游戏”。而这篇《自然气感的世界》却一再收入他的皇皇大作之中,自己的观点已发生变化,却无只字说明,可见龚鹏程自以为是到何等地步。
内容重复似已成为龚著的一大特色。本来,因主题的关系和写作的需要,出现一两篇内容相同的文章,读者自能理解。可是,这几年龚鹏程在大陆出版的学术著作绝大部分都有重复的文章,少则一两篇,多则占全书一半以上。如《佛学新解》共十五章,有八章与旧作重合,尤其让我想不通的是,有两篇论文还收入同一出版社不久前发行的《中国诗歌史论》和《中国文学批评史论》。其实,作者完全可以在序言中交代(龚鹏程在个别书中确实这么做过),“这个问题可参见某书某文”。敝帚自珍无可厚非,但一再重复旧作不也显示出作者的不自信吗?龚屡称他人著作“徒费纸张,无益环保”,自己为什么不为环保稍稍做一点贡献呢?还有,龚鹏程重刊旧文,有时还改头换面,如把《论妙悟》改为《释“学诗如学禅”》。
对作者而言,这种出书态度看似潇洒,其实很容易失去读者的尊重。以《唐代思潮》为例,这本书不成体系,只是综合拼凑旧作,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看似浩瀚渊博,却难逃浅尝辄止之讥——自然,这是以龚鹏程的水平来衡量的。
例如,该书第一章《隋唐之际在思想史上的意义》谈了三个主题:北朝最后的儒者王通、孔颖达《周易正义》、唐初书法史。这么分散的论题,杂凑在一块,妄图解释“隋唐之际在思想史上的意义”,给我的感觉却是拳头打在棉花上。再如第五章《中晚唐的文化变迁》,一忽儿唐宋族谱,一忽儿唐代剑侠,一忽儿唐传奇,一忽儿李商隐,没有衔接,没有缝合,没有沟通,只是一股脑儿堆上去。这章共八节,后四节谈的全是诗歌问题。涉及文学的部分只有《唐传奇的性情与结构》谈到中唐“哲学的突破”和“天命思想”,具有思想史的意义。可是,这篇论文毕竟是一篇文学史论作,写作的出发点不是探究思想史的理路。再看第六章《晚唐之思想与文化》第一节《道教内丹学的兴起》,主要是谈内丹学在隋唐之际的转变,涉及晚唐的内容殊为有限。明明是一篇独立的论文(又收入《道教新论》,改题为《内丹学的兴起》),却要强安在“晚唐之思想与文化”这个题目下。其实,作者可以写一篇很有分量的导读,把旧作串起来,阐述自己对唐代思想在中国思想史上的“烛幽照疑、豁蒙发覆”之见。然而,龚鹏程仿佛想让读者觉得这是一本《唐代思想史》,从唐初到中唐到晚唐,时序渐进,似乎确有脉络可循,说到底也仅能“逸笔草草、勾勒大样”。呜呼哀哉,我们能不为淹通博雅、雄心万丈的“学术大鹏”发一浩叹!
与葛兆光花了整整一编六节(这里的“节”相当于“章”)处理唐代思想相比,这本《唐代思潮》洋洋洒洒“堆”了六七百页,却给人鸡零狗碎之感。与其说这是龚鹏程的治学能力问题,毋宁说是他的治学态度问题。
龚鹏程曾傲然陈词:“我虽不才,亦曾博涉四部、兼通三教、平章古今,欲衡吾之是非,岂容易哉?”我很欣赏这种气魄,但光有气魄,而没有实绩,到头来也只能沦为空言大话。我在往复论坛上读到云中君(陆扬)先生锐利通达的评论,谨录于此,敬质于龚鹏程先生,并用以作结:
龚鹏程是有才有学的人,文字驾驭能力也颇强,但一面被狂傲的个性所害,文人的自以为是气太重;一面被浅尝辄止的研究习惯所限,造成其著作缺乏深度,常在观点发展成熟之前就不幸而夭折。从学术的角度而言,给我的感觉可以说是有潜力之见解四处皆是,可用之著作则寥寥无几。
附三:
首先谈其格律。旧体诗中律诗、绝句格律最严,遗憾的是,龚诗格律多有舛误(以下举例只限于律绝,古体姑置不论)。
《述菊三首》其一:“兵气冥茫海雨空,只依篱下祝秋风。趺香瘦蕾无言说,深杯慰尔一襟红。” (25页)
案:此诗为七绝。最后一句失对。按照格律其句式应为“仄仄平平仄仄平”,而龚诗为“平平仄仄仄平平”。
《读锦松和陶饮酒诗戏作》颔联下句:“垤蚁熟炊恣隐居。”(51页)
案:“熟”为入声一屋韵。“恣”属去声四寘韵。此句为“仄仄仄平仄仄平”,犯孤平,属于近体诗律的大忌。
《江头》:“江头长网遮红鳞,剪韭催灯淡海滨。”(58页)
案:此诗为七绝。第一句“遮红鳞”之“遮”字属下平六麻韵。此处以三平调收尾,亦属于近体诗律的大忌。
《惆怅》:“南海啼鹃出桄榔,杏花吹雨小沧桑。江湖已渐无高士,青春终不负醉乡。辄复登临悲阮籍,敢烦游戏话襄王。此生惆怅东风里,未办萧郎短后装。”(同上页)
案:此诗为七律。然其格律却错得一塌糊涂。第一句“出桄榔”之“桄”字,应仄而平。第四句“青春”之“春”字应仄而平。出律如斯,只能归为拗体了。当年老杜创为“吴体”,龚君殆欲步武诗圣、自我作古、创为“龚体”耶?此则老朽未敢知也。
《丁卯春日偶成》:“吹万不同怒者谁,天机浩浩莫相窥。长揖轩冕馀清事,徙倚芳辰对翠眉。偶亦人间悲俯仰,岂由春梦论盈亏。屯难斯世非不爱,坟籍修营尚有为。”(64页)
案:此诗为七律。然其格律却错得一塌糊涂。大致来讲,第一句犯孤平,第三句失粘,第六句三平调,第七句失律。然则此亦“龚体”耶?
《青城山中作》颔联:“闻见青苍扑面宇,吸呼海雾生心扉。”(70页)
案:此诗为七律。上句“扑面宇”三仄尾,下句“生心扉”三平调,均是近体诗的大忌。
《晓林处夜谈归来作》颈联:“峥嵘莫道豪侠传,繁胜多亏美人腰。”(94页)案:此诗为七律。上句“豪侠传”之“侠”字属入声十六药韵。而此处应用平声字。龚君著有《侠的精神文化史论》(山东画报出版社),自己也会武术,写过一些评论武侠小说的文章,此诗自注也谈到了武侠小说作家古龙及于东楼等,却搞不懂“侠”字在古时属于哪个韵部,真是咄咄怪事!
老朽不才,和梁任公有同好:只有打牌可以忘记读书,只有读书可以忘记打牌。据说台湾麻将和大陆麻将有不同的打法,龚君诗作违律之处如此之多(其诗自23至108页,几乎每页皆有错,限于篇幅,只能试举数例如上),莫非台湾旧体诗律和大陆也有不同?
龚诗格律既已如是,其诗艺又如何呢,诗歌也是艺术,艺术这东西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嗜好。下面只从比较常规的角度大致谈一下:
属对偏枯。律诗中间二联讲究对仗,古人为了一个好对仗,往往废寝忘食。龚君的诗似乎不甚讲究对仗,往往属对偏枯,也就是“对不起”了。如:“少年肝胆摇书幌,淡海烟尘著旧风”(《淡海夜游》)、“稍从沧海观鹏化,忽漫停云搅客思”(《寄国彦》)、“如此山河真可念,伶俜少日忍相忘”(《癸亥春尽二首》其二)等等,均不能算是好对。
语意重复。钱锺书先生在《谈艺录》里论述王荆公屡用刘玄德求田问舍之语时曾说:“夫一家诗集中词意重出屡见,藉此知人,固徵其念兹在兹,言之谆谆,而谈艺则每嫌其事料俭而心思窘,不能新变,几于自相蹈袭。”龚君书所附《云起楼诗话》之《汪精卫诗》中论及汪氏好用叠字时也曾说:“这是诗才俭束,无多变化之徵。”然则龚诗也不能免此讥。其诗如“吸呼海雾生心扉”(《青山城中作》)、“吸呼修静有奇功”(《平淡》)、“吸呼元气作精神”(《藏应道长遐升志感》),吸呼、吸呼,惜乎太多了!诸如此类的还有不少,比如“冰心回梦到华胥”(《初春偶成》)、“冰心仍作酒痕红”(《淡海夜游》)、“春心愿化玉壶冰”(《杂槐》)等。
造语不通。《云起楼诗话》之《汪精卫诗》曾说汪诗有些句子不通,“还有些则整首费解”。我读龚君的《云起楼诗》,有时也不免有同样的感受,如“筋力似缘诗兴减”(《初秋过淡水,坐江楼,小寐》)、“冰心仍作酒痕红”(《淡海夜游》)、“不厌青山照影低”(《照影》)、“一灯心事花扶起”(《风怀》)等等,只能说是不通了。
此外,龚诗还有一些其他问题,如七绝《药方》:“霜毫挥罢倚天寒,墨渖淋漓取次看。岂敢自矜医国手,药方只贩古时丹。”稍微读过清诗的人都知道龚自珍《己亥杂诗》里有首名作:“霜毫掷罢倚天寒,任作淋漓淡墨看。何敢自矜医国手,药方只贩古时丹。”龚鹏程此诗生吞活剥龚自珍诗,虽然五百年前是一家,楚人失之,楚人得之,然终不免像自矜吟出“江湖夜雨十年灯”的刘心武一样贻人口实。
龚君在其《近代思潮与人物》中《钱锺书与廿世纪中国学术》里曾经说过,“钱锺书善论诗而无诗才,论者不谙此道,胡乱称赏,不知钱诗有些不但称不上好,根本就是烂诗。如‘缠绵悱恻毫文章,粉恋香凄足断肠。答报情痴无别物,辛酸一把泪千行’。‘困人天气奈何天,泥煞衾函梦不圆。苦雨泼寒宵似水,百虫声里怯孤眠’之类,这些诗能夸吗?”龚君的意思无非是说钱诗没有骨力,是女郎诗,然则恋爱中做点绮怀诗正应该用此格,不知龚先生当年给现在的太太写的是何等杰作?可惜《云起楼诗》中未收,我们不能瞻仰学习。然则龚诗如“自将美人销夜雨”(《平淡》)、“微霜郁郁黄金屋,淡扫樱唇一点红”(《夜雨》)等尤属恶调,不中为中书君作仆。其“春风春雨春夜寂,人谀人叹人语酸”(《禅观》)更下一等,俗恶至极。
龚君在《奉答锦松》里曾说“诗法斫轮技,心手曾苦参”,表明他在学诗方面是花过大力气的。在《寄少白》中还说“诗亦吾家事”。在前代龚姓似乎不多,只是到了清朝才有初期龚鼎孳的定山堂诗和末年龚自珍的定庵诗。不过看来《云起楼诗》还是没能“绳其祖武”。读龚君所著《四十自述》等书可知,龚君是张梦机的学生,自称“从他所写的《近体诗发凡》中获益良多”。又称从张之淦学诗,张之淦为之窜易删改,几无馀字,并作长篇批注,教示做诗法门。张之淦先生我不太了解,张梦机是李渔叔的门下高第,两人都是台湾著名的诗人,张著有《师橘堂诗》等多种,李则著有《花延年室诗》,都是非常好的旧体诗。龚君看来还远没达到老师、太老师的水平。《云起楼诗》前有张梦机所作序,略谓:“诗自初阶至归墟,约可区为四层:一曰格律生硬;二曰平衍甜熟;三曰奇趣纷呈;四曰俊逸清新。”称龚诗“所作大皆奇趣纷呈”,“他年高臻‘俊逸清新’之境,或将挽狂澜于既倒”。老师未免太阿学生之好了。依我看,龚君之诗格律尚且不稳,最多不过是张梦机所言的第一层境界。倚此诗才,在前清欲博一青衿亦非易事,“挽狂澜于既倒”云云,岂非梦呓?张梦机序言一开头便说:“昔人论琴,谓初下指一声不合,便终身无复合理。余论诗亦然。”照此说法,龚君早就应该弃诗不言了,然而龚君还是太舍不得自己的大作了。1987年台湾华正书局出版的龚鹏程著《读诗隅记》书后就附有自己的诗作,当时取名《无垢堂诗辑》,2000年又在台湾学生书局印行《云起楼诗》(书后有《云起楼诗话》,并非传统意义上的诗话,不过是白话论诗文章的合集,与《莫砺锋诗话》属于同一类)。照目前龚君出书的趋势看,相信此书不久后也会在大陆重版。然而我的意见却和张之淦先生的意见一致,“这样的诗集,不刊也罢”(见《云起楼诗》之《写诗心情》)。
刘梦芙教授多次著文称不能诗者评诗必多门外语。龚先生在旧体诗方面的造诣深浅,我已经讲得很多了。那么,让龚君来论诗是不是也会有些门外话呢?我们不妨举一些小例子。
还是《云起楼诗》所附《云起楼诗话》中《汪精卫诗》一篇,龚君说:“如‘却化月华临夜静,顿令波影为秋清’,连声调平仄都错了。”汪氏此诗我反复诵读,却怎么也找不出何处“声调平仄都错了”,后来恍然大悟,莫不是龚君把“顿令波影”的“令”字读成仄声了?龚君写过《玉溪生与佛教》、《义山诗小笺三则》等文章,然则龚君难道没读过李义山的名作《筹笔驿》“徒令上将挥神笔”?此处双照楼主人没错,云起楼主人错了。
又如,龚君在《晚清诗人讽寓的传统》(见《读诗隅记》)中谈到陈沆的《诗比兴笺》时说,钱锺书虽对此书有不满,“其自作《谈艺录》,却仍不少《诗比兴笺》的影子”。众所周知,钱氏之书,所重在谈艺,而陈氏之书,所重在比附史事、阐发诗中的微言大义,根本就是两个套路,钱书有陈书的影子云云,只能是龚君的独得之秘了。其实,这个鸳鸯谱,点到陈寅恪、钱仲联头上倒更合适。
自从子舆氏说了“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的话后,知人论世变成了中国文学批评的口头语。还是在《晚清诗人讽寓的传统》,还是讲陈沆、钱锺书,龚君引述钱锺书《谈艺录》谓其书(《诗比兴笺》)“实不出吾郡学者之绪馀而已”,龚君自加按语:“案钱氏常熟人”,这一段龚君自己明明在讲“常州家法”,怎么冒出来个“常熟”?大家不要认为这是一时笔误或手民之错,在《钱锺书与廿世纪中国学术》里,谈钱锺书诗学时也讲到,“钱氏诗学,亦因此而与其常熟故里诗风不同”,下面并举常熟诗人张鸿、杨云史、钱仲联以进行对比。搞错籍贯当然不能说是多么大的问题,但是发生在龚君大谈特谈的钱锺书身上,就太不应该了。如果是龚君大作《书艺丛谈》中所谓“其处者为刘氏”者犯了这种错误,正不知云起君会如何措辞。
龚君其诗、其学既已如是,用龚君自己的话说就是:钱锺书先生的同宗、江南才子钱济鄂看了,“纠弹讥议,盖又将更甚于其评欧阳修了”。
顺便补充一句,刘梦芙教授是很欣赏龚鹏程先生的诗的。他在《诗坛终仗栋梁才》(见其所编《选堂诗词论稿》,黄山书社,2009年2月)里说:“因编者当年视野所限,《海岳风华集》漏收了不少高水准的作手,据笔者所知,有吕君忾、邓小军、龚鹏程、汪茂荣等。”龚君大名赫然在“高水准的作手”之列,不禁让人掷笔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