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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分类: 长篇续文之箴篇 |
二十六、图穷
八月十二,御宴。
万树园的空地上,晌午就架好了几十架的篝火,下面深挖了馕坑。新鲜从木兰围场猎来数不清的牛、羊、鹿、猪、兔、狍、野鸡,堆挂得琳琅满目,御厨们在中间忙着腌制入味,调汁挂浆。到傍晚,全羊、全鹿已开始提前烤制,焦香飘出的时候,乾隆带着众王爷大臣们进了御幄蒙古包。
一道道的烤全羊、烤牛肉、烤鹿肉、烤兔肉……送上席来,据灸而割,举斛而饮,番外的王爷们吃得不亦乐乎,同席的京官却大多浅尝辄止。乾隆笑道:“这才畅快。老祖宗说,马背上得来的天下,不能在马背上治。这话不错,不过,咱们读汉人的书,学汉人的东西,有些东西不能学,骄奢、摆谱儿不能学。明末的时候,有‘亡国之吃’,说是那时候平常请客,馆子里开出的菜单上写着:‘上等席,羊五百只;中等席,羊三百只;下等席,羊一百只,其它肉类蔬菜例。’后头厨房,百来号人忙得不可开交,每只羊取来只割下唇肉一斤,其余全扔掉,一场宴会,餐厅后门没有嘴唇的羊堆积如山。”众人跟着大笑,四子部的阿尔巴登道尔吉王爷大声说:“皇上圣明,只是有的人,早就忘了本了,吃起肉来,怎么好像汉人一样扭扭捏捏!”说着话,眼睛却瞟向噶尔丹汗。乾隆淡淡地说:“要紧的不是大口小口,是个心思。要的是实在,不讲虚名。说的是吃,其实又不在吃。朕不多说,你们回去自个儿好好琢磨吧。”
当夜乾隆就在万树园歇了,刚睡下又要茶水,春喜忙奉了进去,乾隆接过一口气喝了:“肉吃多了,口干。”又说:“今儿肉烤得不错。”春喜嘟起嘴来:“答应怕膻,怕上火,才不吃那个。”
乾隆笑道:“你们女人,就是娇气!”心思一动,眼神亮了起来:“不单娇气,还小气!”春喜见他若有所思,已猜他又想到了金无箴,好奇道:“是箴主儿?箴主儿既温柔,又美丽,又大度,那可是谁都知道的,怎么会既娇气,又小气呢?”
乾隆微微笑着,陷入自己的思绪中:“她,最娇气。去年怀着十二的时候,怕膻,一点儿都不行。有次朕在太后那里吃了几口奶饽饽过去,她闻到了直说要吐,还非说朕是故意的,害朕在外间凑合了一宿。早上起来,她又说没睡好,和朕闹了好半天别扭……”无奈地摇摇头,神色却温柔到宠溺,倏地,又突然转为黯然,望着床头的烛光颤微微地跳。
轻微的噼啪声,烧出个灯花儿。
一双手伸过来,拿起剪子细细地绞了绞灯芯,那双手修长稳定,女人的手。边绞着,边笑道:“是好兆头。明天。”
一个男子慢慢地说:“开狩之前,乾隆要先射三靶。”
“人的精神,只能集中在一处。聚精会神,全身反而会松懈。”
“第一箭,未必贯注全神;第二箭,可能还有余地;第三箭,必然全力以赴。”
灯影跳跃在眼里,说不清是灯火耀目,还是眼中的热烈让那火烧得更旺:“这就是我们最好的机会。乾隆死了,乘乱起兵,大业不愁不成。”
一时间,似乎呼吸也凝滞下来,那女子像是自言自语地道:“我们已经演习了几百次……”“五百三十二次。”那男子坚定地看着眼前的三个人:“所以,你们放心。”
一个沉默许久的男子的声音:“木兰围场,不是庄稼地,有看守,有御林军,我们怎么进去?”
“有人会带你们进去。”
“什么人,靠得住?”
背着烛光,男人的脸笼在黑影中,黑影里又微微显出明暗的笑意,勾画出凌厉的线条:“一个也想乾隆死的人。他要他的,咱们要咱们的。”
城门早已经关了。
看来只能等天亮。车夫把车赶到路边,正想回头和车里头的人说话,无箴已经跳下车,飞快地奔到城门下头,用力地喊门。门楼上的守军不耐烦地探出头来。
一溜灯笼,照得城门口雪亮,无箴站在当中,仰起脸来向上看着,她的鬓发微微散乱,眼梢眉头漫延着憔悴,惶然不安,风尘仆仆,而此刻,她却仍然风华绝代。仿佛,仿佛这风华已深入骨髓,悲哀、喜乐,甚至狼狈,都只是在那风华的周围,镀上让人或是怜惜哀愁,或是喜悦欢欣的边儿,却丝毫不能折损她的绝代姿容……
守城的人,脾气通常都很不好。何况为了御驾安全,这段日子亲自守城的,是热河正三品的武义都尉哈尔库。而他却突然变得客气起来:“这位夫人,城门关了,按大清律,不能开。”
“民妇家有急事,烦请大人通融。律法,是为保王护驾,民妇愚昧,又怎么敢与律法相冲,能与律法相背。请大人施恩。”
无箴泫然欲泣,那都尉却退了回去。不一刻,城门居然开了,无箴惊喜地望去,却呆住了:“曹大人……”
曹大人快步走来,低声道:“老臣来带您进去。”
小全和小瓜仍坐马车,无箴却换了轿,径入城来。
呢罗软轿,绣褥锦杌,走走停停,终于似是到了目的地,外面却静得让人心慌。无箴掀开轿帘走出来,只见竟已置身一间精舍之内。疑惑地环顾四周,悄无一人。试着去推房门,那门却纹丝不动。
二十七、鼙鼓
秋草略带颓意,却偏更长得纵横捭阖,没脚面地斜刺里刁钻入裤管鞋膛,毛茸茸的尖儿蘸着秋露,扎出不舒服的湿痒,许是走得不耐烦了,一个戴着鹿头面具的小卒,纵身跃上二丈多高的树杈,眯起眼睛,看着远处树林深处,大队的“鹿头”攒动。原来,“木兰”是满语“哨鹿”的意思。皇帝秋弥开狩前,总要派几百号八旗兵头带戴鹿头,在树林里学鹿啼叫,引诱同类出来,以便于狩猎。
无聊地收回目光往围场大门方向看时,只见一溜笼车浩浩荡荡地过来,里面装满了活鹿。就在树底下不远停住了,走在前头穿管带官服的人挥手吆喝道:“鹿都在这儿放了。”又见一个像是领队的管家模样的人陪笑答说:“这么多鹿一跑出来,难免乱踢乱跑的,站得近了怕刨大人一身灰。不如小人陪大人到那边略坐坐……”薄板儿的笼车,进来前已经检查过了,那管带略一思忖,便随着去了。
果真只有鹿。大概是受了惊,一打开笼子,呦呦地往林子里奔去,但其中有二三十头却走得极慢,小卒不觉好笑:
皇帝打猎,便有人不知道哪里找了这些笨鹿来巴结。
懒懒地背过头去,那些鹿的方向却簇动出团团寒光,正闪进眼角一点余光里,疑是自己看错了,再定睛时,草上有风轻轻荡过,星星点点的光芒居然真真切切在那些鹿的肚子下头若隐若现。
风飘着钟磬声传入耳中,是大典。
无箴紧贴着门上的一点缝隙,捕捉着那点飘渺的微音,心被那续续弹弹的乐声牵扯着上上下下:一忽儿,那乐声听不到了,无箴的心便像沉到不知底的冰渊里,寒得连呼吸都冻住般,僵麻到极点,一点余念却挣着冒出几个水泡来,希冀着那声音把自个儿拉出来,不肯死心;一忽儿,那乐声果真漫不经心地响起来了,无箴的心竟又像放在火上烤般,咝咝地提着一口气,只怕那声音冷不防又消失,心突突地跳得好像要冲破胸膛似的,手按在胸口,那心便直跳到手心里。
不知过了多久,乐声终于迟迟地没有再响起,也许是大典结束了,也许……无箴靠在门上,发丝粘冷地沾在额头脑后,两重心字罗衣,被汗水濡湿了贴在脊背上,抵着油滑的门扇,挂不住似地往下坠去,像那不敢触及、极欲避走的可怕想象,全都从半空中压下来了似的,而她却真真切切地明白,只能听天由命。
而,突然梨涡浅笑,她长长地舒了口气。
担忧,焦急,恐惧……是力所能及、欲有举措时候的心思,而如今,她,所能做的,只有等,等一个结局。而这本是无可奈何的等,却使那可能的最可怕的结局,竟在她心里变得温暖起来。
无箴忽然又想到了岑九。
若是岑九,她不能。
若是岑九,她会奔走,她会焦虑,她不能看着岑九死,她,可以拿命来救他,就像那年和他一起逃出宫……
可是,无箴,不忍伤岑九肺腑;无箴,也不能与岑九死生追随。
无箴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唇边居然弯起一抹温柔的笑意:只有‘他’。
只有‘他’,伤‘他’,她不觉得抱歉;‘苦’他,她不觉得内疚;而没有‘他’,也就不会有无箴。
沉思中,遥遥又有号角声伴随着热闹鼓乐声传来,马蹄纷乱踏破鼓点似千军万马般轰隆而过,无箴凝神倾听,像是没什么事不对劲儿,可是,眼前浮现曹大人那张怎么都是慈眉善目的笑脸,不觉心里一沉……
末时。木兰围场。
乾隆跳下马背,大红哆罗绒绣金龙斗蓬随风翻滚出里面穿着的明黄缎绣五彩云蝠金龙十二章行服,望着早已摆好的箭靶,微微一笑。
朱漆金线,雕翎钢箭。摒气一击,正中红心。待欲挽弓再射,天,突然下起雨来。雨并不是很大,氤氲出微微迷蒙的雾气,随行的侍卫们撑起华盖,流苏如水,低低地垂落,乾隆挥了挥手叫人拿去,却吩咐给旁边的王爷大臣们遮雨。
二击,再中。
回头望着拥站在华盖下的王爷们,乾隆高声喊道:“看朕这第三箭如何?”说着,已又挽起弓来。
一双隐隐不安的眼睛从雨幕中收回,凝视着乾隆,平静的脸上,微微浮现起笑容。
一箭出弦,三剑飞至。
三个方向,电闪雷鸣之势,从乾隆的左、右、后刺来,挟着风声的寒刃,劈开细密的雨雾,水花纷飞溅在脸上,他们的动作却丝毫没有迟疑——那些鹿头面具的脸。
锋利,迅猛,凶狠,每一把剑都足以致命,何况,是三把。
周围惊呼的声音还卡在喉咙里,乾隆竟欺身上前,向右边的刺客击去。
似乎他忘了,还有两把剑,仍然可以把他刺穿。
剑尖距离乾隆的身体已经不足五寸,她几乎要兴奋得笑起来,而剑,却突然连着握剑的手,一齐向地上跌落,半空中,抛起一线明艳的红。
她的身子随之坠落,不能置信地从面具后面瞪大眼睛,砍断那手腕的,是另一把剑,,一把本该刺入乾隆后背的剑。
噶尔丹汗挽起弓,坚定的手掌略略停滞了一下,箭平平地离弦,挟着风声啸地射入了她的身体。
二十八、入瓮
风云变幻,惊天大逆转,御林军一拥而上,旁边的王爷大臣们方才回过神,后怕地骚动起来。
侍卫护着乾隆走来,笑着拍了拍噶尔丹汗的肩膀:“阿木尔撒那,很好。朕要赏你。”伸手从侍卫手中拿起刚用过的御弓递过去,噶尔丹汗忙跪下恭敬地双手接过谢恩。乾隆的笑意更深:“骑射,在手上操练,更重的却是心里操练,对着靶子练不出。千钧一发,猝不及防,临危应变,仍能箭无虚发,难得的是胆识,是心智。”
噶尔丹汗捧了那弓,只连声道:“托皇上洪福,皇上圣明。”周围的外番王爷和大臣们也如梦初醒,纷纷跪下:“皇上洪福,皇上圣明。”
乾隆挥了挥手,笑道:“朕的三箭已经射了,你们还不快上马?猎多猎少,各拿出本事!”
漫不经心的语气,翻身上马,而,凌厉的神色,却在低身回头的暗影里一闪而过。抬起头来,又笑道:“巧,雨也像要停了。”
客栈,后院。地上干敞敞的,没有下雨的痕迹。
朝西的屋子,太阳光微不可见地勉强带进一点亮,虽是下午,光线却昏暗不清,这屋子,像所有小客栈普通而简陋的偏房一样,阴影里的器物,在霉意里隐隐地散发着可疑和令人不快的气息,可却偏有一个人,端正地坐在窗边,读书。
门被推开,他放下书,抬起头来,是师爷,太行山的师爷。他吃惊地望向来人:“你,怎么会……”
“乾隆没有死,你的人,背叛了我们。”
师爷一震,站起身来:“难道,是他?……不可能……”
而来人却似乎并不在意他话,自顾自地说下去:“他们会找到你,所以……”叹息般地,似乎怀着极大的不忍,而他的剑,却如刀一般,斜刺里劈了过来。
喘息着躲开狠辣的攻势:“一战,不算输。洪门子弟仍可再战……”
剑光反射在那人的脸上,居然含着客气的笑意:“多谢,只是,不必。”
“是不必。阿木尔撒那,你,也不必杀他。”随着那声音,一面墙像纸皮般,籁籁地松散委地,阳光泼墨般地泻进屋子,照得两人眼前一刺,只见墙那边,一群人静静地看过来,为首带着日影大踏步地穿墙而过的,正是乾隆。
像是闲话般,乾隆悠悠地说:“有人偷了噶尔丹汗的盔甲,朕很担心,来找你。”轻轻击掌,一个披挂着噶尔丹汗甲胄的汉子被押了上来。
略瞥了一眼,噶尔丹汗盯着乾隆,居然笑了:“皇上,你,有防备?”
乾隆还没答话,师爷已腾空跃起,赤手向乾隆击去。噶尔丹汗没有动,目光中,竟是怜悯和不屑,乾隆略略地偏过身,已有数名侍卫冲上来,把师爷按在地上,拖走。
望着地上打斗的痕迹,噶尔丹汗缓缓地说:“他不配。”抬起头来望向乾隆,眼神复杂,似有不甘而无奈:“是天意……”
“不在天,在人。”乾隆忽然笑了:“鹿。”
噶尔丹汗闻言脸色大变,身子居然微微地抖动:“你……”
“一个州判,怎么有本事搜罗了那么多鹿来供奉围场?干什么得的,贪赃么,枉法么?”
“贪心不足蛇吞象,原来如果贪心的话,鹿也可以把人吞下肚,活人,神箭手。吞得多,二十三个。”
噶尔丹汗的脸色青白,额头微微渗出汗来,勉强咧嘴一笑:“皇上数错了,刺客,只有三个。”
“不是那三个。二十三个要刺的,不是朕,而是各部王爷。”乾隆淡淡地笑了:“各部王爷们若在木兰围场出事,对噶尔丹部,第一是得利,乘乱出兵,各部群龙无首,挡不了;第二是报仇,不清楚原委,各部会把帐算在大清头上,算在乾隆头上,自个儿打起自个儿来,正好给噶尔丹汗解闷儿。”
“洪门,刺驾,不过是你的障眼法,替罪羊。成了,更好;不成,搅在一起,也能替你背了行刺各部王爷的名儿。连环杀着,都在噶尔丹汗的算计里,连朕也不由得要给你叫声好。”
话已至此,噶尔丹汗反挺直了身子,傲然道:“不错。今儿,阿木尔撒那虽然败,是败给天,不是败给你乾隆。”
乾隆大笑着摇了摇头:“阿木尔撒那,这里,没有雨。”
凌厉的目光像是要把噶尔丹汗看穿似的:“当时,你为什么没有动手?”
噶尔丹汗心头一惊,不由自主地答道:“雨。”
下雨,会有很多伞,会把人遮住。噶尔丹汗全身一冷,仿佛又回到了当时的木兰围场,自己穿着防箭护体的盔甲,却眼睁睁地看着那一顶顶华盖、雨伞把那些本来该死的蠢货们团团地笼住……一击必须致命,没有标靶,箭发无益。早有命令,乾隆遇刺时,自己向上射空弓为号,万箭齐发。而注定失败的袭击,他噶尔丹汗不做。于是,虽然挽起弓来,略一迟疑,他把箭射向了那个受伤的刺客……
惊疑地望向乾隆:“那雨……不可能,不可能……”
乾隆点了点头:“阿木尔撒那,草原上,有时候下雨很多,有时候又几个月没有雨,你知道为什么?”自问自答地慢慢说下去:“因为水。咱们周围,看不见的,其实都有水,水多了,就很潮,天气如果恰巧突然变得很冷,潮气冷得缩成水珠掉下来,就是下雨。”
“所以,朕叫人在那附近,放了很多冰块……”
噶尔丹汗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向后退去:“不可能……不可能……”
乾隆温和地笑了:“这些射手,你训练了一年零七个月。早办你,没凭据,不能服众。所以,朕让他们进围场;可朕不能拿各部王爷的命冒险,所以,咱们进围场前,他们已经不在了。”
看着噶尔丹汗愕然的神情,继续说道:“可这不能让你知道。你知道了,会有突变。唯一的办法,就是让你自己不发出动手的命令,所以,有雨……”
噶尔丹汗昂起头来:“原来你早就知道。不过,胜负,不到最后,还分不出。”上来几个侍卫,噶尔丹并不挣扎,随他们带走,而嘴角,却牵扯起一抹怪异的笑意。
乾隆却突然道:“等等。”,看着噶尔丹汗的背影,悠悠地说:“阿木尔撒那,有件小事,朕忘了告诉你。你送的‘万兽’,朕早就全埋了。这些天看你吃得那么小心翼翼,辛苦,朕真的忍不住想告诉你。”
噶尔丹汗怒吼一声,转身向乾隆冲去,却还没等近身,已被宝柱带着几个侍卫扭在地上。
二十九、德怨
王爷官员们本是稀里糊涂地跟来,猝不及防眼见连番巨变,这时候方略约清明过来,科尔沁部素来与朝廷亲厚,右翼图什业图亲王站出来大声道:“皇上圣明,让我替皇上杀了这个逆贼。”
乾隆瞥了他一眼,摇摇头笑道:“急性子,噶尔丹给咱们的大礼,可还得慢慢儿地品。先回,戌时正,都到澹泊敬诚殿来,咱们好好和噶尔丹聊聊。”
说着话,自个儿却已自顾自地往外走,纵马而去。马背上,刚刚那些凌厉的神色全都隐去,眼睛里是焦急的光亮,而嘴角,却又浮起温柔的笑意。
山庄东边,溥仁寺。
住持恭引着乾隆一路进去,油壁粉墙,抄手回廊,长得走不到头,一间间一停停的柱子亭子,像是铺陈镶琢了她的一颦一笑,帧帧炫目地泼洒出去,妩媚是妩媚,娇嗔是娇嗔,蜿蜒成让人流连的明丽,却又逗着他,一步步快跑了起来。
天色已略略晚了,一览无遗而透明的亮渐渐分离成了暗沉与霞光的争夺。那门打开的时候,无箴正摇摇地立在当中,红的光穿过他的间隙闪跃在她鹅黄的衫子上,倏地被融了进去似的不见,而她的脸,反倒在暗影里,映出汩汩的珠光。
是纵横交错的泪,来不及似地涌出,而眸子却清清楚楚睁着看着,没有说话,乾隆痴痴地走去,小心翼翼捧起那张梨花带雨的脸,吸吮着她的泪水,尝到唇上是苦,他却只恨不能把她心里的苦和委曲,也都这样一口口吮过来。
可她却挣着推开了他一点,带着点梦呓似的迟疑似地,伸出手来轻轻抚着他的脸庞:“我要看着你,我怕不管我怎么留神,你都会突然从我眼前消失……”
他温柔地笑:“不会”,握牢她的手放在自己胸口,又坚定地复道:“不会。”像是终于喘出一口悠长的气似的,无箴懈了全身的劲儿,温顺地蜷在他的怀里,乾隆抱紧她,仍是笑着:“不会,你信我。”可泪水却越过肩头,滴落她的秀发……
狂喜至极,反掺和着不可置信的疑惑,像焰火般霹雳绽放在两人心头:眼睛里分明是绚烂至极的花束,耳边却因充斥着巨响而恍若隔世。而一切的喧闹与绚丽终于渐渐隐去,澄明出安定的愉悦。
喜悦中,无箴突然有些慌乱地抬起头来:“皇上,岑九他……”
揽着她坐下,乾隆温柔地抚着她的肩:“你放心,他没事。”无箴轻吁了口气:“那就好。”
“义重胆壮,多亏岑九。”无箴疑惑地看过来,乾隆笑了,爱怜地捋了捋她的秀发,继续说道:“他来找过朕。曹大人传话,春喜引线。”
“他找皇上做什么?”
“洪门,要刺驾。就在木兰围场,就在今儿。”
无箴一惊,心疼后怕地看着他:“皇上……”
乾隆笑着执起她的手亲了一下:“傻瓜,朕不是好好的在这儿?”转而凝重:“岑九报信,愿意助我。于是……”淡淡地述说着,思绪却回到那个夜里,岑九……
岑九站在自己面前,冷静的声音:“你为什么不肯提前防备,提前把人拿了,我不知道,也没必要知道。不过,如果你真的要在当场拿人的话……”他像是在思忖着:“总共三个人,到时候,我会从你的身后动手,还有两个人,在你的左边和右边。你只对付右边的,左边的,交给我。”
“谢谢。”
岑九背过身,硬生生突兀地说:“我不是为你。”
“我知道。”
“皇上……”一声娇唤,乾隆回过神过,见无箴凝望着自己,若有所思:“皇上,为什么会信岑九?”
“朕信箴儿。”
“你信他,朕就信。”
好像有把火从心底里烧起来,熊熊地把人照得透亮起来,不是羞赧,脸色却浮现起旺盛的娇艳,无箴垂下头去,他从身后把她裹在怀里,浅浅咬着她已随着脸色赧红的耳垂,低声轻笑:“戌时,还有一个时辰……”
乾隆携无箴走出房来,曹大人和贾六带着一群侍卫、太监正恭候着。曹大人上前来行礼道:“老臣有罪,让娘娘受惊了。”无箴忙扶起:“非常时候,最忌节外生枝,无箴怎么会不明白您的一番苦心?”
同辇回山庄,路上乾隆又和无箴略约说了噶尔丹的事,两双手掌,交相缠绵,一时到了,却都舍不得松开手,乾隆笑道:“箴儿,陪朕一道去审噶尔丹。”
澹泊敬诚殿,人都到齐了,噶尔丹汗被带了进来,虽然镣铐加身,却并不见委顿,炯炯有神地盯向乾隆。
曹大人喝道:“阿木尔撒那,你可知罪?”噶尔丹汗冷冷一笑,并不回答。
“勾结邪教,行刺圣驾,是其罪一;布局射杀众王爷,妄图逆乱,是其罪二;献瘟疫猎物于圣上,阴谋行灭祸于朝廷,是其罪三。其行发指,其心可诛!”
曹大人话音未落,坐着的王爷官员们已经喧嚣满天,群情激昂,许多人已经站了起来。科尔沁等东蒙古各部本与准噶尔部有世仇,这时候知道噶尔丹不但在围场埋伏了射手,更阴险到在食物之中行瘟疫之毒,实在有违蒙古人当面打杀的光明磊落,想到大家伙儿差点在吃喝之际被他害死,新仇旧恨搅在一起,顾不得当着乾隆的面,连噶尔丹的祖宗十八代都骂了出来。
乾隆挥了挥手,这些人方才收敛安静回座。
“阿木尔撒那,朕来问你。知道你要反,朕很心痛。我大清和蒙古各部,素来亲厚。我大清对对你准噶尔部,更是恩恤有加,封赏,和亲,能给的,没含糊过,能不用兵刀,就不会用。康熙朝的时候,乌兰布通、昭莫多,两场大战,都是你们老祖宗巴特尔洪台吉主动挑衅,他兵败身死,你们求和,圣祖没有赶尽杀绝,停了兵。到你,阿木尔撒那,你准噶尔部内乱,你来求援,是大清派了科尔沁各部帮你夺回汗位。我大清仁至义尽,还要反,你叫朕,怎么容你?”
“仁至义尽?”噶尔丹汗冷哼一声:“康熙打到昭莫多,天山南北,被杀得见不到一顶蒙古包。你乾隆派了兵,说是帮我夺回汗位,可行军中,只要见到准噶尔毡帐,那些兵就快马奔过去,拿刀砍断‘哈纳’(编织蒙古包围圈的柳条),蒙古包坍了,人被裹在里头,一动一动的,你的兵就冲着那动的地方,拿刀戮,拿箭射,都是些老弱妇孺,血喷出来,混着惨叫,他们却在旁边笑着,这是打仗么?”
虎目蒙上一层泪影,却又迅速被仇恨燃干:“我准噶尔部,不做你们大清的奴才!我读汉书,霍去病,杀了无数匈奴人,可最终,还是死在匈奴人的瘟疫上,这是报应,天报应!我阿木尔撒那所做的,是天意,光明磊落!”
直视乾隆,冷笑道:“皇上,你们满人进关后喜欢读书,阿木尔撒那懂得虽然不多,但却想有一句话送给你,‘陵虽辜恩,汉亦负德’,我准噶尔不稀罕你大清的恩典,你大清也不必强人所难地来‘容’我准噶尔!”
陵虽辜恩,汉亦负德。
无箴端坐在乾隆身后,听得这句话,不由一惊,眼神变幻,似是想到了什么。
三十、环佩
噶尔丹一案蓄谋既久,牵涉又广,匆忙之间哪能结案定论?夜审,不过是诏告罪行,借机震慑诸王,看时辰差不多,乾隆便下令把噶尔丹暂且收押,待过了八月十五,随御驾一同解送回京城。
烟波致爽,春喜早叫预备好了香汤为两人涤尘。浴罢,乾隆叫人都退下了,歪在床头,这些日子步步惊心,不是不疲惫的。
正在闭目养神,忽听房门一响,抬头望去,眼前一亮。无箴披了件淡蓝的袍子,袅袅地走来。丝质的袍子没镶没滚没绣,荡荡悠悠地挂在身上,是不合身的宽大,反自有一番超逸。
心跳得厉害,却故意不去看他,反手拔下簪子,湿漉漉的秀发和着阔绰的袖子水波儿似地溜泻下来,冷不防已被人从背后抱住,一双大手沿着雪白的两段藕臂顺势而下,连着指尖儿把纤手合在掌心,簪子叮铃当啷地跌落地上。轻轻咬开衣领,他的吻重重叠叠落下,耳边升腾起酥痒的热气,像一串鞭炮燃着了捻子般,不可见的火花霹雳叭啦地烧遍全身,明眸里蒙起雾气,说不清是期待还是慌乱地略略偏过头去,火热的唇已借机沿着颈子攀援到她的樱唇,唇齿交缠中,他把她拦腰抱起,向锦榻走去。她的双手攀住他,含羞报赧的神情娇艳欲滴,细不可闻地嘤咛:“你……下午才……”他温柔地把她放在床上,低笑着俯下身去:“那时候你又说,佛门清净之地……害得我……”却见她媚眼如丝似娇似嗔地瞥来,一只玉样的素手撒娇似地伸来作势堵自己的嘴,不觉更是意乱情迷,含住她的纤指,轻轻咬啮着一路蜿蜒,喘息越来越急促……
摸了摸无箴的头发还是湿的,担心这样睡下头疼,温柔地把她揽着俯在自己胸口,一只手拔弄着她的秀发,忽然想起什么,笑了:“昔宿不梳头,丝发垂双肩。腕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郎膝上……”不见无箴回音,低头看时,原来已经睡着了。那脸上虽然晕着娇红,却也掩不住几丝憔悴,爱怜地摇了摇头,这几天,来回奔波,担惊受怕,她实在是累坏了……
像有块石头压在胸口,终于是不得安稳似地,无箴突地醒了过来。他正沉沉地睡着,手里犹攥着自己的一绺长发。焦热口干,小心地拿开他的手,无箴悄悄地披衣下床。茶已冷了,一口口含在口中慢慢地吞下去,冲进腔子里仍是突兀。在这样流光溢彩的满足与幸福里,忽然想起幼时初学绣艺,手心汗湿里凝滞的丝线,一针针堆砌出固然是花团锦簇,而那渗了汗的针脚,从芯儿里乌涂出不舒展的晦涩,却是任怎么漂洗都无济于事……
正在出神,听乾隆唤道:“箴儿,茶。”
无箴端了茶盅过来床边,就着她的手喝了两口,他突伸手一拉,她仰面跌入他的怀中,猝不及防,手里的茶盅甩了出去,微褐色的茶汤水银般在明黄的软缎上颤颤微微地滚动,渐渐隐没成暗色的大点子,他却不管不顾地,嘴对嘴把一口茶度给她。
丝丝缕缕的阴霾被横冲直撞地拔乱,无箴娇嗔地乱捶向他。乾隆大笑着躲闪,却温柔地捉住她的手,深深凝望中,难得一脸认真:“箴儿,你有心事。”
“我……”无箴含笑看他:“太上无情,太下不及情,情之所钟,唯在我辈。不过若说纯的没有烦恼,只怕神仙也做不到,何况人呢。如今,无箴已经知足。”
“不管神,不管人,从今以后,朕,只要无箴事事如意,再没有一丝儿的伤心难过。”无箴听了,怔怔地说不出话,只低下头,却落下泪来。把她的手合在掌心,他笑嘻嘻道:“懂得多,想得多,所以有烦恼。不如回头让太医院开个方子,把那些没用的学问全忘了,女子无才便是德……”抬头望进那双捉狭的黑眼睛里,无箴“嗤”地笑了出来,身子却软绵绵地顺势倒在了他的怀里,乾隆伸出手来羞她的脸:“又是哭,又是笑。”
顿了顿,悠悠地说:“是岑九?”心里却一紧,不是不释然,而……愈知岑九情深,明了感慨之外,说完全不介怀,却是不可能的,略有迟疑地复说:“你若想见他……”
“他已经走了。春喜告诉我的。”
“走了?”
“是,走了。”
“不见?”
“是,不见。”见他略有疑惑,无箴淡淡地笑了:“他说,朋友相交,在好不好,不在见不见。”
遥遥地盯着烛火,“他这么急着走,我明白,也是在告诉我这句话。他要的是我放心,安心。大家,存一段念想,隐约地,可以隔了眼前的日子回头看看,搁下的是过往,留住的是情义。”
乾隆叹道:“岑九,粗人,可粗里这份隽逸,难得。”
深深相拥,无箴抬起头来望着他的眼睛,轻声说:“岑九,给无箴留的是牵挂,是坦然,可无箴心里烦恼的,不是这件事。”
“哦?”
“刚才那噶尔丹汗说,陵虽辜恩,汉亦负德……”
乾隆笑拍了拍无箴的背,柔声道:“朕知道了,你定是觉得他可怜。可是,这治理天下,容不得妇人之仁。德政,朕看得重,可德政要看对谁。连孔子都说,以直报怨,以德报德。皇帝,只讲德政,天下要乱,要打仗,反而是对老百姓最大的失德。”
无箴轻轻摇头:“无箴不懂朝政,又怎么敢乱说呢?无箴想到的,是宫里。”
“宫里?”
“宫里。许多事,无箴出宫后反复思量,多少明白些。见得到的冷眼,见不到的暗箭,无箴惶恐,无箴……无法自处……”乾隆身子一颤,十二阿哥的夭折,像心头一根刺,扎得深,一直以来,反不敢触动,不敢深想。抱紧了无箴,低声咬牙道:“你放心,朕,不会让任何人再伤着你,咱们十二的事,朕……”
心头一酸,微微地哽咽起来,无箴反手温柔地把他的头抱在胸前,轻声道:“皇上,都是命,无箴已经释然,皇上也不要难过。其实,这何尝不是皇上和无箴的罪过?”
“陵虽辜恩,汉亦负德。无箴听到这话,是醍醐灌顶,却又无处求解,所以烦恼。皇上和无箴这份情,放在平民百姓,只是两情相悦,碍不着谁,说不定还是佳话。可是在宫里,犯的却是众怒。筹划,暗算,冷遇,无箴怨过,恨过,可如今再看,却不忍再怨,不忍再恨。三千人不如一人,是皇上和无箴的肺腑,可站高些看去,却不知害了多少无辜女子饱尝孤寂。这样的恩怨,是无奈,令人心痛,所以无箴,惶恐不安……”
叹息着吻去她眼睛里的泪意,沉默半晌,乾隆捧起她的脸,柔声说:“箴儿,你又把朕难住了。雨露匀施,是可以平息后宫的怨气,可这对你我,都不公平,朕不愿意做这样的事,你,一定也不希望这样;而如果不施恩抚,朕又怕你再受到什么伤害……”思忖着,忽然又笑了,坚定地凝视着她:“箴儿,相信朕,交给朕。”无箴温顺地蜷在他的怀里,轻轻地点了了点头。
八月二十七,御驾抵京。噶尔丹汗暂押刑部大牢。
八月二十九,奏称噶尔丹汗在狱中暴毙。龙颜大怒,追查无绪。
十月初三,死而复活的噶尔丹汗集结准噶尔部军队挥师东蒙古。
近冬了,偏又下起雨来。那雨,像是下到人的眼睛里,申时还没过,望去一切物什竟笼罩起雨雾似的半明半昧的模糊。
养心殿,乾隆心烦意乱地踱着步子,曹大人的话不间歇地萦绕在耳边:“皇上,噶尔丹的事儿,老臣请皇上不要再查了,再追查下去……可能和宫里有关……”
又是宫里……
停在熏笼前,望着那微微的烟在暗色里袅袅地升腾到一半,逐渐变得淡极,终于捉摸不见,而看不见的香气氤氲着,却凌厉如杀气般的袭来,直逼出这富贵繁华背后的阴冷。
背后传来悉簌的声音,寒冰乍破,他的嘴角弯起一抹温暖的笑。回身伸手把那柔软的身子扯入怀中,环佩叮当,清脆的声音,敲在空荡荡的大殿里越发虚空而飘渺。
眸子清亮地对视,他只是微微笑着,把那双柔荑握入掌中,此时此刻,前三殿的威仪与后三殿的荣华如背景般遥远而模糊——唯有这双手,这个人,却是温暖而可依赖的。
而这,已经足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