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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分类: 长篇续文之箴篇 |
十一、相怯
外间灯烛从雕花窗户上透进来,帐子里笼入隐隐的红光,他背着光,俯身过来黑漆漆的一片阴影,只一双眼睛,投射了远处那点光,在黑影里头反倒更加明亮灼人。
无箴掉过头去,一眼见到乾隆,这些日子来心里的怨恨竟烟消云散,霎时间只有千万般委屈涌上心头,一口气噎在胸口,眼泪似泉涌般停不住,全身的力气都好像化成了眼泪似的,直哭得红头胀脸,额头香汗淋漓。乾隆抱着她,千言万语却没一句说得出来,被她哭得心疼,低下头去胡乱地想吻去她的泪水,火热的唇烙在她冰冷发抖的脸上身上,却招惹得她更加梨花带雨,耳鬓厮磨之间,不知不觉变成了唇齿纠缠,最初是试探性的温柔,转而一变,被对彼此的渴望紧紧吸引,禁不住沉迷其中……
被翻红浪,钗横鬓乱,他犹紧紧从身后拥着她,把脸埋入她的秀发,默默无语。方才意乱情迷之时,耳底唇边几十几百句的“爱你”,如今却不知再说什么。情浓反生怯意,深怕一个不小心,怀里这刻柔情,被自己打破。乾隆暗暗叹了口气,罢了,箴儿,我再不要计较什么,你心里有我也罢,没我也罢,只要你知道我爱你,只要你在我身边,就够了。
谁知这厢无箴却又是另一番心思:你既能来,自然你心里有我,可你什么却不说,如此冷淡于我,定然心里仍有芥蒂,既如此,可见你待我的心也淡了,日后又将把我置于何地?想到此,心下也自凄惶,亦默默无语。
乾隆似乎是累得紧了,不一时沉沉睡去,无箴心里不自在,再加上腹中胎儿不时躁动,熬了好一会儿实在烦得很,悄悄坐起身来,静静地端详他,只见他闭着眼睛,两边的眼睫毛却是浓密纤长煞是好看,心顿时柔得化成了水,再克制不住爱怜之意,忍不住想俯下身去亲亲那睫毛——如果,如果她真的亲了,事情或许会完全不同罢。然可叹世间很多事,似乎早就是上天注定的,所谓的圆满,必定前缀许多的不可能。
小腹突然传来一阵剧烈的腹痛,无箴忍不住呻吟起来,乾隆惊醒过来,忙抱她在怀里,喊人掌起灯来,看她疼得脸色煞白,顾不得忌讳,伸手摸了居然已经见红,心慌意乱地大叫道:“御医,叫所有的御医都过来!”
果真是动了胎气,无箴早已晕了过去,乾隆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只是不放,莺儿见乾隆在旁边御医们愈发战战兢兢,便悄悄附在他耳边说:“皇上,您随答应出来等吧,这样御医们才好为箴主儿诊治啊。”乾隆果真乖乖地随她出来,却一动不动地候在门口,转眼一个多时辰过去,主治御医赵孟德满头大汗地走出来跪下:“皇上,箴嫔娘娘的情况十分凶险,因胎儿长至七个月,和母体已然一体,此时若落胎,大人只怕也……”
乾隆脸色惨白,眼前一黑,把赵孟德当胸抓起,拚命摇动道:“你胡说,你为什么要咒她!她若有意外,朕要你们,你们这里所有的人都给她陪葬!去治啊!滚!”
一把丢开赵孟德,忽然像想到了什么救命稻草似的,乾隆叫道:“贾六!贾六呢!贾六!快!快让人拟旨,大赦天下!为十二阿哥祈福!有用的,一定有用的!快啊!”
几十个御医折腾了大半宿,东边已经白了,乾隆看着一盆血水从房内端出来,颓然跌坐在地上,莺儿从房里快步走出来,含泪笑着跪在他面前:“皇上,孩子保住了,箴主儿只要好好休养几日便无大碍了。”他抬起头,满脸已经分不清是泪水还是汗水:“真的?她真的没事了?我们的孩子也没事了?”莺儿点了点头:“是的,皇上,没事了。”
乾隆欣喜若狂地站起身来就要往房里去,莺儿笑着拉住他:“皇上,您……”顺着莺儿的手指一看,才发觉自己居然一直光着脚。
七月十六日,为皇十二子祈福大赦天下,七月十八日,封箴妃;七月二十日,封箴贵妃。看着皇上传来封贵妃的诏书,太后哼了一声,“为个还没出世的孩子大赦天下,皇上可真真是被那女人迷昏了头!”绞着帕子,一双保养得宜的玉手竟被勒出道道红痕。
无箴身子已大好了,这日正坐在炕上做活儿,春喜却来了,请安道:“箴主儿,我前儿才从承德回来。阿弥陀佛,保佑您平安无事,不枉了皇上一路辛苦呢!”无箴奇道:“什么一路辛苦?”春喜看着她,嘻嘻一笑:“您知道皇上那日是怎么从承德赶回来的吗?前儿一天夜里启程,轻骑快马,日夜兼程,一路飞奔回来的。听贾六保柱说,为了追路,他们连饭都是在马背上吃的呢。”
无箴听得此话却痴了。原来乾隆这几日来虽然连加封赏,也常守在藻云轩,两个人话却甚少,无箴每常感觉他在看着自己,可寻他目光去时,却又避去了。无箴因此难免又生出许多心事感怀,疑他存心冷淡自己,只是为孩子的事内疚而略加安抚;谁知乾隆却是自责让她冒生死危险吃了许多苦,难以释怀,又认她对自己并无真意,故不知如何待她方好,方更小心翼翼。
情到浓时情转薄,两人各怀一段心事,竟生出种种误会来。
十二、断腕(上)
送走春喜,无箴独个儿慢慢走出房,廊前芭蕉肥大,藤萝绿意浓郁,重重叠叠地爬得满墙满架,斑驳陆离地在人身上投下明暗不定的光影,远处遥遥送来夏荷的清香,恍惚间忽然想起小时候,自家里也有这么一架藤萝,父亲常抱了自己就着荫凉读书认字,母亲便在一旁刺绣相伴……低头看着高高隆起的腹部,不觉微微笑了。
正思忖处,衣襟被一双小手抓住:“额娘,额娘,你看!”却是琮儿举了一只草编的小马,兴高采烈地道:“是祺娘娘给我的!”无箴忙转过身来,祺贵人笑盈盈地道:“姐姐今儿气色倒好。”只见她今儿穿了件青莲纱绣百蝶穿花大镶边儿的洋绉旗装,一头乌油油的秀发简单梳了个小两把头,用一支红珊瑚蝙蝠五福簪松松挽着,簪头的蝙蝠口中却又颤微微吐出两串珠子来,行动间摇曳生姿。
无箴忙请进去坐了,谢道:“我近日身子越发重了,琮儿又顽皮得很,幸得妹妹不嫌,常代为照顾,真不知该怎么感激妹妹才好。”祺贵人自剥了颗荔枝喂与琮儿,笑说:“每来免不得叨扰姐姐好吃好玩的,姐姐这话,倒像是嫌我呢。”说说笑笑,消磨了一个多时辰,祺贵人方去了。
藻云轩内凉爽怡人,乾隆走来却皱起眉头,低声斥道:“快把冰去掉些!御医原说她身子弱耐不得冰寒。朕再三叮嘱的,哪个奴才该死!”莺儿忙跪下禀报:“皇上,是主子在做活儿,因热了,特要奴才们加的。”
走进内室,无箴抬头微微一笑,手上却仍忙着在熨一块儿料子,被火气熏着,额角儿微微渗出汗来,脸色倒透出些嫣红,乾隆怦然心动,恨不得把她揉在怀中。终是存了一段心事,只远远儿站着,柔声道:“今儿精神倒好。但终归有着身子,何必伤这个神呢?”无箴自将那块衣料拿起来,细细端详良久,方瞥了他一眼,抿嘴道:“下个月十三,又是皇上的生日了呢。”
乾隆的心一阵狂跳,旋即悬在了半空再落下不来,五脏六腑涌起阵阵汗意,脚下竟有些站不住似的,轻飘飘地望向她,只觉得她的声音远得像隔了千山万水,却又字字清晰地传过来:“那年皇上曾问我,那坎肩是不是只得一件……虽然晚了五年,无箴仍想为皇上做件独一无二的坎肩儿。皇上……”不待无箴再说,乾隆已把她裹入怀中。天渐渐暗了,地面吸了一天的暑气反蒸腾出来,身上氤氲出层层汗意,却偏舍不得分开,心里皆是说不出的欢喜。
直到晚膳时辰,乾隆犹舍不得放开无箴,牵着她的手坐定,笑道:“箴儿,你知道朕现在最想做什么?”“嗯?……”无箴担心他又胡说八道,不由大窘。乾隆见她面似桃花,不由大乐:“朕想喝酒啊!”无箴方明白他故意捉弄,狡黠笑道:“皇上一边嚷热,一边却又要酒喝,难道也是效法‘避暑饮’么?极醉至于无知,
虽能避了一时之暑,只怕……”她含羞欲语不语,乾隆急道:“只怕什么?说来听听。”“只怕也要学那些名士‘以天地为栋宇,屋室为裈衣’了呢。”乾隆见无箴媚眼如丝,不觉心猿意马,低低在她耳边笑道:“真名士自风流,况且你我……便真如此,又有何妨?”
皓腕执素纫,纤手绣香云,莺儿帮无箴揉着腿闲话道:“奴才本奇怪,您怎么想起要匹香云纱来,乌漆麻黑,不宜给小阿哥做衣裳的,原来却是给皇上。”无箴淡淡笑道:“你只看它颜色不好,却不知这却是它最难得处。若论起丝绸上品,它和南京云锦也是并列的,远胜过杭绸呢。它这颜色,是用一种叫薯莨的东西榨出汁来,多次浸染,再用河泥敷了曝晒而得的,不但挺拔不沾身,而且与别不同的,越穿颜色反越光亮好看。人常说‘衣不如新,人不如故’越显出这香云纱的可贵。”
莺儿笑说:“是可贵呢,单看花的这份心思也是无价之宝了,十几二十天,整日价缝啊绣啊,奴才们如今看了您拿起这坎肩便心惊,饶是这样,皇上还只怪奴才没有服侍好您,让您操劳了。”无箴莞然不语,听她提到乾隆,唇边的笑意不觉更浓了:“后儿便是皇上的寿辰了呢。”
说话间,只听外面一片喧哗,一个小宫女神色慌张地冲进来跪下:“主子,不好了!八阿哥出事了!”
无箴闻言一惊站起身来,莺儿忙上前扶住踉跄往外走,只见琮儿呆呆地坐在一顶小滑杆上被两个小太监抬进来,旁边跟着内务府总管太监赵忠。无箴奔过去一把抱住琮儿细看,却只脑门、胳膊处蹭破了一点油皮儿,刚放下心来,琮儿却哇地一声大哭出来:“额娘,祺娘娘……好多血……”
十二、断腕(下)
无箴大惊,看向赵忠道:“赵公公,到底怎么回事?”
赵忠垂手恭立答道:“详细奴才也不清楚,听说是祺主子带八阿哥在御花园玩耍,正到钦安殿后头,忽有人行刺,还好八阿哥没事,不过祺主子的眼睛……废了。”琮儿贴身嬷嬷在旁哭哭涕涕地说:“那坏人原冲着八阿哥去的,亏得祺主子舍命护住了,老天没眼,竟让他逃了。”
无箴呆了,紧紧搂住琮儿,身子瑟瑟颤抖起来。
明烛滴泪,帷幕低垂,扑鼻的药味儿遮去了原本的脂香兰芳。人都散去了,祺贵人静静躺在床上,眼睛到脑后缠着厚厚的棉纱,嘴角居然弯起一抹淡淡的笑意:该来的,都来过了。太后、各主位娘娘……待得最久的是她,眼泪流得最多的是她,抱歉地跪在自己床前的也是她……甚至,他也来了,尽管只是略站了站,可好歹,这次,他是为自己而来。曲终人散,好在这样的落幕,总还算热闹。
扶着床摸索着坐起身来,想起窗前有几株海棠开得正好,昨儿晚特地叫人拿了蜡烛照来看,还和小宫女们逗笑说:“‘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如此方为雅事”,又有谁晓得,自己是明知道今天以后,再也不得见了啊。
忍不住想到窗前站站,闻闻那花叶清香,不料刚伸出脚就是一个踉跄,幸而一双手扶住她,祺贵人吃惊道:“姐姐,是你……”
引祺贵人到床边坐下,钦妃幽幽地叹了口气:“你素来玲珑,为什么却要做这样的傻事?”
一片缄默,只听着那红烛劈啪地烧出几朵灯花儿。
“姐姐,我是从神武门进的宫。”良久,祺贵人终于开口,却无端地说出这样一句话来,凄婉而笑,纱布虽遮去了大半张脸,挺直的鼻梁,小巧的小巴,仍然勾画出一幅动人侧影:“我和姐姐不同,姐姐嫁的,是宝亲王,而我,从一开始,嫁的就是皇上。”
“少年夫妻,皇上对姐姐即便无爱,总有几分情义,相待自然是不同的,而我,既嫁的是皇上,所能求的,无非只是一点垂怜宠幸而已啊。这点垂怜,便是许多像我这样的女人,在宫里生存下去的希望和倚仗。有了这点希望,即使失宠,还可以争,还可以求,还可以盼,还可以等。三千佳丽,君恩似水,但只因皇上给了大伙儿这样的希望,深宫的日子才好一天天地过下去。”
“可是,可是打我头一次见到金无箴,我就明白,原来,就连这一点希望,皇上,他都给不了我,也给不了任何人了。”
祺贵人淡淡的语气,像说着极遥远的、不相干的事,而一字一句,却又渗透出深深的绝望:“所以,我恨皇上,恨他为什么不能像一个皇帝应该的那样,雨露匀施,让这后宫中的女人可以怀着希望去盼,去等?恨他既深爱金无箴,却又为什么用皇帝的权力,误了我们的终生?”
钦妃听得此话,早已滴下泪来,执了她的手道:“傻妹妹,纵然是恨,纵然是不甘心看他们出双入对,你既存心设下这个局要让金无箴猜疑是皇上容不得八阿哥,只须对那小孽种下手便是,又为什么这么傻,非要伤了自己呢?”
祺贵人摇了摇头:“若真对八阿哥动手,难免有什么闪失,皇上必然追查到底,到那时只怕反倒弄巧成拙;况且……稚子无辜,那孩子,今儿只怕也吓坏了。”
钦妃叹道:“妹妹,你终究还是不忍心……那次红麝串儿的事,你尚且不忍心,何况……罢了,或者这便是命数吧!可你,可你怎么这么傻,大可以在旁的地方受点伤,为什么硬要舍了一对眼睛……”
感觉到手上滴落温热的一滴滴泪水,祺贵人温婉笑道:“姐姐别替我难过。没了这双眼睛,我心里反倒清静了。”顿了一顿,声间居然有些颤抖起来:“当初我为什么得宠,姐姐心里应该是明白的。”
钦妃一颤,握紧了她的手,竟不知如何回答。“皇上看中的,不是我这个人,只是这一双眼睛罢了,一双像她的眼睛。”她飘忽地笑了:“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她是皇上心里的罗裙人,我,只是云泥之别的一蓬草。”
“可是,明知道这样,每当看着镜子里这双眼睛,心里,仍禁不住生出过许多糊涂念头,希冀皇上仍能为了这双眼睛顾怜一二,所以,两次三番和姐姐苦心筹谋。可是,每当看到这双眼睛,我的心里又好恨,好痛……到后来,我甚至害怕看到……噩梦里都是这双眼睛,盯着我,盯着我,盯得我无路可逃……”
“如今没了这双眼睛,也就断了我心里的痴念,了了一切的纠缠……姐姐,你该为妹妹高兴才是。”
钦妃怔怔地看着祺贵人飘渺的笑容,心乱如麻,却脱口而出道:“刚才过来的时候,听说她动了胎气要生了,却是难产。”
十三、银瓶
不记得是第几次醒过来了,无箴只觉得全身没有一处不是湿漉漉的,笼在腥甜的气息里,好似连毛孔里流出的都不是汗,而是血似的,带着那点子热气,从自己的身子里流出来,又马上变得冰冷,冻得她忍不住地寒颤。
试着想睁开眼睛,却终于做不到,一片黑暗里,巨大的恐惧感排山倒海地袭来,她拚命地叫着他,然而,这些呼喊,在旁人听来,不过是一声含混不清的呓语罢了。而这声呓语却立即唤起了不知道什么地方的一个回应,矇眬中,只听到莺儿的声音似哭似笑:“主子,我在呢,我一直都在呢,你准没事儿的。”莺儿拿起她的手贴到自己冰冷满是泪痕的脸上,嘴里颠三倒四地说着一些安慰的话,无箴很想对她笑一笑让她安心——他既不在,她心里反倒从容了,除了他,她又何尝对谁存过丝毫倚仗的心思。
无箴明白,自己的情形一定很不济,一定比莺儿说的要坏得多,或者,快要不成了……
每喘一口气,胸口都好像有无数根绣花针扎进去一样,整个身子好似在被人用火钳子夹,用钝刀子割一般,偶尔停那么一歇,倒感觉身子没了着落,不是自己的似了。虽然难过,但她却恨不得再疼得厉害些——以前生琮儿的时候不是这样的,可哪怕疼得再厉害,总说明肚子里的孩子还好好地活着。怀胎八月,历尽多少千辛万苦,她只要一想到有可能失去这个孩子,心里便痛极怕极,身上的疼却算得了什么?哪怕是舍了这条命,她也要把这个孩儿好好生下来……
痛苦和恐惧里,对他的怨恨反淡了,无箴从没像这时候这样需要乾隆,可,他却不在,这个时候,他却不在她身边。泪水交织汗水,无声地在她惨白的脸上纵横,难道她还能让人去请他顾念怜惜吗?
无箴记起自己是怎样地把他从琮儿身边推开,他错愕的眼神,看着自己跌倒在地,他怎样把自己抱起来,在昏迷之前最后一眼看到的,那张脸吓得煞白,除了极大的恐惧外什么表情也没有。
又一阵剧痛袭来,无箴低低呻吟了半声,重又陷入昏乱,迷糊中,仿佛看到母亲正在一句句教幼年的自己在读诗:“‘井底引银瓶,银瓶欲上丝绳绝。石上磨玉簪,玉簪欲成中央折。……为君一日恩,误妾百年身。’无箴,你要记得,做女子最重要是端庄自重,清白高洁,淫奔自贱者,是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娘,是无箴错了,是无箴意乱情迷种下恶果,可请你保佑无箴的孩儿……
乾隆坐在外间的榻上,眼睛一刻不转地看着她的房门,但凡有人进出,他便颤抖起来紧紧地盯着那人,但却一句话都不说。春喜守在无箴的房里,每过一会儿便出来到他的面前告诉他:“皇上,箴主儿又昏过去了。”“皇上,箴主儿还没有叫您。”或是说:“御医说情形还是不好。”有时候亦抚慰几句:“皇上您该歇一会儿,吃点东西,答应叫人传膳过来好吗?”不论她说什么,乾隆都并不问什么,也不回答什么,只是死死地盯着她,生怕漏了一个字。那样惶然,那样恐惧,那样脆弱,仿佛他不再是皇帝,不再有挥斥方遒的气概,不再有号令天下的威严,不再有雄揽江山的壮志,只是一个男人,失去心爱女人的无助无措……
偏是如此,春喜心下更加不忍,回房对着无箴垂泪道:“箴主儿,您可千万不能有事啊,如果您有事,答应看皇上恐怕也要……”一席话惹得莺儿也哭个不停。
八月十三日寅时,春喜匆匆跑出来,乾隆抬起头来,呆滞的眼光望着她,尽管拼命咬紧牙关,嘴唇却仍在不断颤抖:“她,她死了?”
“不,皇上,生了……是位阿哥。”
乾隆猛地站起身来,抓住春喜的手:“她呢,她怎么样。”“箴主子身体现在很虚弱,还在昏迷,但御医说,主子会好起来的。请皇上放心。”
“朕的小阿哥呢,朕要去抱他。”看着乾隆眼角眉梢迫不及待的期盼,春喜哇地一声哭了出来,跪下道:“禀皇上,小阿哥生下来只动了几下,就……就薨了!”
孩子被裹在无箴早做好的锦绣襁褓里抱了出来,乾隆小心翼翼地接过孩子,久久地把脸贴在他已经冷却的小脸儿上,却静静地笑了,低声说:“儿子,让皇阿玛好好抱抱你。”
奴才们都退了出去,他爱怜地细细端详着婴孩,吻着他冰冷的小脸儿,温柔地说:“儿子,阿玛早就给你起好名字了,你是永字辈的,就叫永璟,好不好?你额娘说,都是玉字边的名字差不多,有什么好挑的?她真傻,璟是专用在头上的玉啊,阿玛给你起名璟,就是希望你能够比他们都强,对不对?”
“儿子,你以后一定是个很英俊的男子汉,你看,你的鼻子长得像阿玛,嘴呢,比较像你额娘,可是,你不睁开眼睛,阿玛不知道你的眼睛长得到底是像阿玛,还是像额娘……”
说到这里,他肩膀突然好像打寒颤似地开始抖动起来,喉咙里发出可怕的哽咽——他,乾隆,大清的皇帝,哭了。
乾隆十一年八月十三日,追封皇十二子永璟为庆亲王;八月十五日,以太子礼葬。
十四、两绝
十二阿哥三七刚过,这日早朝罢了,曹大人便被贾六悄悄拉到养心殿西暖阁旁的耳房里,却见春喜眼圈儿红红地正和宝柱候着。
“曹大人,您劝劝皇上吧!”
曹大人一楞:“这话怎么说的?十二阿哥的丧事虽然有些出格儿,但我看皇上这些日子上朝听政倒不像有什么不妥。我这心里还才松了口气呢。”
春喜听了却掉下泪来:“依答应看,皇上不妥得很呢!原来只要提到箴主儿,皇上或是高兴,或是很恼,但即便不见,也总绕着弯子向答应打听箴主儿的事,可自打小阿哥薨了,皇上只是吩咐御医院好好照料,却一眼都没有去看过她,奴才提了,他只像没听到。自个儿每天除了上朝,就是喝酒,喝完了就看着从小阿哥头上铰下的一绺头发,一看就是一宿。不说话,不睡觉,连动都不动一下,那样子可怕人呢……”
贾六也附和道:“对对,昨儿皇上还打发奴才去召了如意馆里的焦秉贞、冷枚、金廷标、丁观鹏、姚文瀚几位画师,还有那外国人郎士宁,要他们给十二阿哥画满月像。您说,小阿哥已经没了,还要画满月像,皇上可不是疯……”
“疯”字出口,几个人面面相觑,早忘了大逆犯上,却只怕一言成畿。
匆匆走进西暖阁,浓浓酒气袭来,乾隆像是有些醉意,见到曹大人咧嘴一笑:“你来得正好,过几天就是十二阿哥满月,朕想为他写篇铭赋,可却怎么都不满意,你来瞧瞧。”曹大人看着他满眼的血丝,脸色青白憔悴,心头不觉一酸,颤声道:“皇上,小阿哥已经薨了……您……”乾隆听他说得一个“薨”字,脸色大变,额上青筋暴出,要杀人似地盯着曹大人,良久,却颓然闭上眼睛,靠着炕沿儿跌坐在地,喃喃地像是对曹大人说话,又像是自言自语:“你们都不明白,他有多可爱,朕抱过他,亲过他,朕是他的阿玛,朕只是想给自己的儿子过个满月,难道不行吗?不行吗?……”
无箴轻轻地说:“莺儿,我想搬到乾西去。”
“一直以来,似乎没有什么事能难得倒朕,时间久了,朕也觉得自己好像是神而不是人,可是,从见到她的那一刻起,朕就再不是神而只是一个男人,被她难倒了,为她不知所措,为她心慌意乱,忐忑不安。一个一直当自己是神的人,突然跌到凡人里,朕心里有多怕,那时候她在天牢,朕每看她多一次,心里的害怕就多一倍,可却偏偏又是说不出的欢喜。后来,明知道不对,可是,朕还是让她住进了藻云轩,朕……要了她……”
“第一次从天牢来到这里,我其实已经知道是错了,可更错的,却是我喜欢上这里,喜欢和他在一起……他说,将错就错,我,也便将错就错,不想那么多,不管那么多,把自己交给了他……”
“岑九来投案,走与不走,朕想让她自己决定。只要她能和朕说一句,她爱朕,愿意一直留在朕的身边,朕会放岑九走,就算是被天下人耻笑指责,又有什么关系?可是,她还是选了走,选了和岑九一起走。好吧,朕放了她,朕那时候也决心就此忘了她,仍然做我的九五之尊,仍然当自己是神。可是朕做不到,她烙在朕的心里,朕不再想做神,朕只想做个男人,做她的男人。”
“我知道自己错了,这样的孽缘会有报应,所以,老天会安排岑九投案被关进天牢,我只能和他一起走,算是报答他的义气也好,算是赎我的罪过也好。后来,我发现自己怀了他的孩子,不但不害怕,我那时候反而很开心,根本没想到,这会是老天给我更大的报应……”
“她本已走了,朕又把她带回来,尽管看到她大着肚子,朕心里好痛,可朕还是没有死心,那时候朕想,不管她和岑九怎样,只要她在朕的身边,就是有希望的。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所能爱的最多的可能,还能怎么样呢?”
“我又和他回到藻云轩,在这里生下了我们的孩子。可是,他却认定琮儿不是他的骨肉,我明白,这也是上天给我的报应,为这一段孽缘,太行山多少生灵涂炭,难道我不该遭这个报应吗?”
“她怀了我们的孩子,朕不知道怎么高兴才好。这个孩子,是朕全部的希望,全部的希望……可是,朕的小阿哥……还是没了……我们也彻底完了……”
“我又怀了他的孩子,我还以为这是上天给我们的机会,谁知道却是更大的惩罚。我和他,是注定不能在一起的。”
乾隆抬起头来,空洞地遥遥望着不知什么地方:“如今,朕是再给不了她什么了。”
无箴凄然而热烈地抓住莺儿的手:“如今我只有琮儿了,我宁可一辈子不再见他,也绝不能再让什么报应到琮儿身上!”
十五、惘然
“妾本卑贱,偶得圣眷,实非关睢之求,亦无却辇之德,相鼠有齿,人而无止,可矣?圣恩愈弥而妾愧难当,岂敢暴殄天恩,故请辞求迁,自扫秋草于西宫南内,乞望圣恩。”
雪浪纸,松烟墨,小楷书,寥寥数十字的折子,却似写得甚是吃力,中间笔力频频滞顿,一个个字看过去,心猛地抽紧了:箴儿,他们总是说你大好了,怎么居然,连写几个字都要强挣着!说不清是怜爱还是悲苦,只觉得有团火在心里慢慢烧了起来,却是越烧越冷,直寒到骨子里,疲惫地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迷迷糊糊地轻轻抚着那一个个的字儿,箴儿,你还是要走么?你要离开的不是藻云轩,而是我,而是我……孩子没了,我,还能拿什么来牵绊住你?不管我怎么怕见到你,怕你说出这样的话,该来的,还是来了……
或者,你从来都不曾真的想留下过,从初起就是这样……
晚春时节,无箴摇摇地站在夕阳里,月白的衫子被镀上一层淡淡的金色,似是站得久了,身边三五蝴蝶儿翩翩围绕,虽身形笨重,却不减超逸。
乾隆遥遥望去,已然痴了,信步走过去拥她入怀。无箴身子一僵,却终于没有推开他,心里终于不可否认地升腾起欣喜渴望,似乎这个拥抱已经等了永生永世,这个怀抱已经想念了永生永世……几分欣喜,几分自责,踌躇间,只是任由他温柔地把自己的身子转过来,四目相对,心里皆是一荡,他放肆地低头吻下来,说不清的想念,诉不明的依恋,此时此刻,只化作了唇齿纠缠。
银烛画屏,香冷金猊,青玉案上绵绣华,乾隆喜孜孜地执了她的手走到案前:“箴儿,上次你走的时候,这水鸟图朕还没画完,今儿朕接着画好不好?”无箴看着他淡淡一笑颔首:“是,无箴记得,关睢和螽斯。”
说话间,他已坐定拿起管羊毛小毫来,一边开始琢磨下笔,一边说:“其实朕看你方才站在外头,正应了一景,却想为你画另一幅新图样儿出来呢。”抬头复看了看无箴,笑道:“蝴蝶儿,晚春时”,无箴听了,初是一笑,却又一怔,喃喃地说:“阿娇初着淡黄衣……阿娇……”叹了口气,心中却是黯然:“蝴蝶的诗,还有几句,皇上可记得?八月蝴蝶黄,双飞西园草,感此伤妾心,坐愁红颜老。”
他的手一抖,拿笔的手停在了半空:“便是这个缘故,你许了他?”
窗户开着,杨柳风暖洋洋地吹进来,卷挟着不可辨的花香叶清,吹在身上本是有几分酥醉的,可此时无箴却机伶伶地打了个寒战,望向他,只见他英挺的脸随着摇曳的烛光忽明忽暗,平日那些似笑非笑的神气全都隐了,他没有看她,凌厉的眼光却像是能穿透面前的青玉案似的,神色间满是肃杀之气。无箴心里不由苦笑了,皇上,他本来就是高高在上的皇上,只能被人仰望,不是吗?
他仍是盯着眼前的画,缓缓地说:“那时候朕说,关睢和螽斯有不嫉之德,算是朕说错了。你说,三千人不如一人。朕,一直记得。可是你,为什么刚出宫,便匆匆许了他?你还说,他不是你的男人。”
转向她,复又一字一句道:“为什么要许他?”俊朗的眉目深深地望过来,她却似要被那愤恨的火焰吞噬似地,彻骨的痛从心底直泛上来。
“从太行山回来,一路上,朕都在想这件事,想了无数遍。你既能许他,为什么还一直和朕说,他不是你的男人?”
无箴浑身冰冷,虚弱地望向他:“你明知道,我和你在一起的时候,还是……清白之身……”
他的神色有一瞬间的温柔,但却又嘲讽地笑了:“清白?难道你以为,朕在乎的只是你和谁上床吗?朕在乎的是,你的心里是不是一直装着他,把他当成你的男人一样装着他!就是在你和朕同床共枕的时候,你心里也装着他,是不是!你带着他一起来和朕上床,清白,又算得了什么?这后宫里面,清白的女人多得是,又算得了什么!”
“你的心里装着他,怎么还敢来和朕说,三千人不如一人!”
乾隆暴怒地掷下手中的笔拂袖而去,只留下无箴定定地看着那关睢和螽斯溅满墨迹,似是痴了。
十六、大隐
“收到你的礼,我来看看故人,该多谢。”钦妃款款落座,眼光落在无箴高高隆起的腹部,嘴角噙了一丝浑沌的笑:“或者,该说恭喜。”
无箴略屈身道:“无箴不敢,多谢钦主儿记挂。”
钦妃捧起茶轻轻呷了一口,玳瑁嵌珠翠玉葵花护甲流光溢彩,轻轻扣着那紫檀色的茶盅发出悦耳的清声,似漫不经心地:“这木鱼石的茶具是皇上最心爱的,据说任是什么水,只要放进这盅里,用不了一时三刻,便会变成甘泉。在宫外头,怕是见不到这样希罕物吧!要不然,你怎么又会回来呢?”
无箴深深吸了口气,正视钦妃道:“花落花开终有时,总赖东君主,无箴……只是惶然无奈而已。无箴的心思,尽在给钦主儿的那幅刺绣上……”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钦妃冷笑一声,站起身来直看到她脸上:“要钓你的寒江雪,上回你走了,就该走得远远地,那我会敬你,会信你,会在心里留一份交情给你,可你,现在站在这藻云轩里来和我说这样的话,岂不是太矫情可笑了?”
无箴一颤,往事似都喷薄奔到了眼前,略失神,又恢复似水般沉静:“钦主儿,隐在于心,不在于身。伯夷采薇首阳是隐,范蠡营贾于市是隐,东方佯狂朝堂亦是隐。古人说,小隐隐于野,中隐隐于市,大隐隐隐于朝。无箴,既欲求小隐而不得,如今身处宫闱,则愿以心钓寒江之雪。”钦妃定睛看着那张美丽淡定的容颜,百般滋味涌上心头,说不清是放心,是失落,是妒恨,还是羡慕……她,果然不是个一般的女人。
背过身去踱开几步,方定下神来道:“你让人带了那帕子给我,应该不是只为了和我说这些话吧。”
无箴翩然跪地:“无箴和钦主儿说这些话,并不是要开脱自己,只是希望钦主儿能念在旧识一场,周全无箴这个可怜的遗腹子……”
钦妃大惊回头到她身前:“你是说……”
无箴轻轻颔首:“无箴在宫中无可依托,自知难以保全这个孩子平安,只能厚颜求钦主儿体恤。”
“你和皇上……”
“无箴离宫之日,早与皇上恩断义绝。此心只钓寒江雪。”
钦妃盯着她的眼睛,脸上神色变幻不定,思忖良久,方深深道:“金无箴,你不要忘了自己说的话才好。”
春末夏初,屋子里不用熏香,只把新鲜花儿每天折了来贡在瓶子里摆在各处,天色微微暗了,那花儿招展了一天,似也乏了似的,散发出甜香而略带萎顿的香,钦妃一直静静地坐在这香气里,蛾眉轻蹙,信手取了一支支的花儿拆了花瓣儿,不觉脚下已满是落英。忽然把手里的花掷在桌了,拍了拍手里的花粉碎屑,唤道:“春吉”。
“明儿传出信儿去,就说我要做金无箴孩子的干额娘。”
“主子,您为何要特别周全她?现在宫里不知多少人恨她恨得牙痒,主子何苦出面来趟这个混水?况且,她若得宠,只怕皇上对主子的心……”
“你不懂,我,只能周全她。对我来说,由我周全她,好过皇上周全她。这道理,她是想得透彻。”
“况且,她示意我,她肚子里的孩子,不是皇上的……”
“这……当真?”
香腮染上一抹似喜似悲的笑意:“真假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在告诉我,她会让皇上相信是怎么样的。要让她安心断了皇上的念想,所以,我只能选择帮她周全。”
藻云轩里,无箴点起一柱檀香,双手合十,默默祷告:岑九,是我误了你……
无边孤寂,鬓边一朵雪白绢花,微微地颤了起来……
十七、圣主
麒麟献瑞,锦鲤呈祥,一团的欢喜气儿,活泼泼地像是要跳出来似的,莺儿侍在一旁看着无箴运针如飞,惊艳赞道:“主子,您绣得可真好。”
无箴抬起头来叹道:“我三岁拿针,五岁学裁,如今却已是荒废了,难得你喜欢,有空我绣条帕子给你可好?”
说着话捶了捶腰,莺儿早拿了青缎靠垫过来帮她放在腰后:“奴才哪里担当得起?”
将无箴手边的殘茶换了新的过来,又道:“奴才过来前,春喜姐特别嘱咐说,她不方便常过来,要我好好服侍您呢。”
“春喜……”盯着那茶的袅袅热气,无箴欲言又止,终只是淡淡一笑。刚重拈起针来,却听报乾隆到了,忙跪下接驾。
似是忘了那天的事,乾隆笑着伸出手扶她起来,不料无箴却微微闪身避开,怔忡中,又见她上身银白掐冷蓝绫子背心,里面是素白的绉纱衣裙,头上簪了支玉色绢花,皆是极素的装扮,心下不觉一沉。
只作无事般坐定,乾隆笑道:“这两天事情多,也没得空来看你,都做了些什么?身子可还好?”
无箴心头一跳,百般滋味涌上胸口,却强自淡定道:“无箴在读书。”
“哦?什么书,说来听听?”
“圣祖爷修的《明史》。”
“这书好,我祖父圣祖康熙爷常说,大清朝的天下是从明朝的手里得来的,不知道明朝,也就是不懂我们大清。这书从顺治朝开始筹措,前后花了几十年功夫,历经我大清四代皇帝,直到乾隆四年才修订完成。顺治朝的冯铨、李建泰、范文程、刚林、祁充格;康熙朝的万斯同、朱彝尊、尤侗和毛奇龄;雍正朝的王鸿绪、张廷玉,选的都是一时顶尖儿的文史大家。花这么大的力气给前朝修史,我大清朝算是头一个,就凭这部史书,我大清朝的气度抱负已经不让汉唐。”说不清是不是为了赶走心里那隐约的不安,滔滔地借题儿说了起来,停下来展眼望她时,却见那张脸淡得看不到一丝波澜,合着那房里静悄悄地只听到西洋钟的走动,不由得越发烦乱起来,似是为了打破这样令人心慌的静似的,突兀地问道:“读到哪里了?”
“胡宗宪”
“胡宗宪,这是个人物。有人说,他为大义不拘小节,是个英雄,也有人说,他有才而无德,甘附奸贼严嵩,死不足惜。”
天气果然是热了,无箴只觉得层层汗意密密从脚底到头顶生起,整个人被笼在里头粘嗒嗒地难过,闷得腔子里似只容了一口气吞吐似的,强自摒了那口气,支撑着望向他:“无箴不敢妄谈大义,但翠翘一事,胡宗宪的确是个小人罢了。徐海盗亦有道,胡宗宪不该杀了徐海,又收其妻王翠翘,于名有损,于德有亏。”
乾隆一震,凌厉的目光飞快地从她身上瞥过,穿过窗子遥遥望出去,午后日头正好,重重叠叠的浓绿吸了那光亮,随着微风款动映入眼帘,平日那悦目的绿却似带了细小的刺似地,扎得人有微微的眩晕,恍恍忽忽地,却听到自己在说话:“你不如说,岑九是你的徐海,朕……”说还没有说完,无箴已跪在了他的面前,颤声说:“皇上是圣主,是明君”。乾隆收回目光,她低着头,肩头娇怯不胜地微微颤抖着,情不自禁出手想触摸她,半空中却硬生生地抽了回来,猛地站起身来,茫然地在房中踱来踱去,西洋钟正巧不巧地敲了三下,他惊醒似地环顾四周,一丝凉风吹进来,淡黄的丝质帷幄如水波般地韵动,锦绣香榻,翡翠罗衾,依稀柔情蜜意,心里一时极软,一时极痛,可那份念想却终于丢不下,转向她缓声道:“这藻云轩没变,朕没变,你……有些事本如南柯一梦,能丢下,是福气。”
无箴入神地盯着眼前的地砖,闻听凄然笑了:“晋献公送了虞国国君玉壁和宝马,后来灭了虞国又夺回来,说,玉壁仍然像原来一样,只是宝马的牙齿又多了几颗。红尘颠沛,无箴不是玉壁,不是宝马,无箴是人。物是人非事事休。”
痛极反平静下来,他走到她面前,沉声道:“没有尸首,他未必是死了。”
“他活着,不会不来找我们母子。”
心绝望似地一紧,自看到她,心里未尝没有惊疑,却始终不敢验证,此时听她这样坦荡荡地说出来,似是最后一丝光亮也熄了似的,恨不得什么都不要知道。
直直地把她从地上扳起来,一双手紧紧地捏住她的肩,无箴只觉得那手隔着衣裳熨着,却烫得似要深深地烧入到自己心里,把自己烧化似的,从心底到肩头,撕心裂肺的痛传遍全身,连站的力气都没有,只软绵绵地依在他的手里,再说不出一句话。
虽是面对面,却都没勇气对视,叹了口气,他放开她径自向外去了。
月明星稀,高楼人独立。乾隆从怀里掏出只锦盒,打开,里面是把一乍长的黄金小弓,团团镶了宝石珍珠,十分精致。原来按满人的习俗,生孩子前放小弓在床头可保佑生男丁。他自嘲地一笑,今天本来是想亲自为她把这小弓放在床头的……
狠狠地将盒子带弓扔了出去,落在楼前的湖里,溅起一波又一波的涟漪。
十八、春寒
腊月二十五,按宫中旧例,各府福晋、命妇、格格都进宫来陪太后过年,妃嫔贵人们皆要在太后宫里当差招待。
无箴一早匆匆赶到长春宫请了安,便寻了个角落侍立,因她平时深居简出,几年来又无圣眷,却也没人留意她。冷眼旁观,珠玉奢列,花容盈目,似乎是一年比一年热闹了。
一时人都齐了,太后笑说:“过新年,大家理当好好乐一番,可有一桩,虽是大年下的,哀家也不能不说。我朝家法严谨,女子应该懂得理家之道,首要得会做针线活,到圣祖爷的时候,御用的衣履,还都是由皇后、嫔妃亲自制作。可如今,我看从后宫到各府内眷,性子却都浮华了,不要说娴熟裁剪,就连做针线也好像不是自个儿的事。今儿你们每人做件坎肩儿,妃子们就比量着皇帝做,内眷们就比量着自家王爷做,限两天交活。做得好的,哀家有赏。”太后发了话,下面顿时莺声燕语,吓得冒汗的,面露喜色的,不一而足。
数十名太监捧了各色的绸缎过来,列在当中请众人挑选。钦妃一听到“坎肩”两个字,心头已是一跳,望向无箴,只见她随着人流,取了块最普通的明黄富贵暗云纹的缎子。
取水净了手,大红的麒麟献寿织锦缎在银烛下铺陈出滟潋的光,正想下剪,那年剪坎肩的情形却铺天盖地地涌到眼前,一时没了心思,丢下剪刀,呆坐在椅上。
春吉在旁见她脸色难看,轻轻唤道:“主子,您哪里不舒服?”
钦妃望着那缎子,恨恨地道:“心里。想到不该想的事,不该想的人。我,忘不了那坎肩儿,皇上也没忘。”
“这都多少年的事儿了,皇上也时常过来……”
烦躁不安地打断春吉:“皇上忘不了的,是人。”
“金无箴?”春吉站过来帮钦妃捶着肩,笑说:“这可是您多心了。她进宫三年多,见皇上只怕不过三五面,还是初一和皇上生日!远远地站在人群里拜一拜,依奴才看,皇上只怕都忘了有这么人了!”
“还有,她生下八阿哥,拖到后无非是封了个贵人,去年逢着太后恩赐有阿哥的娘娘们晋位,她才封嫔。前儿皇上写了春联儿装裱了叫人送给太后和各宫,奴才特意打听了一下,藻云轩也没得呢。若说荣宠……”
钦妃冷笑一声站起身来,屋子里暖洋洋地,金蟾啮锁香炉里沉水香的气息此时闻起来却只觉得头晕胸闷,径去把窗子打开。冬夜的寒气迫不及待地灌进来,她正对着那窗,一口口把那凝着霜的寒气吞下肚,嗓子眼儿却又像被冻了似地喘不动气,憋得越发难过。良久,冷冷地开口:“你不懂。封号算得了什么?春联儿算得了什么?见不见面又算得了什么?”
顿了顿,回过头来,声音却越发清冷:“秋天,有秋老虎,热,可那热的后头,是冷;现在,是春寒,冷,可那冷的后头,是热……”
“八阿哥一岁多才赐了名字,是冷;份位上苛扣,是冷;不闻不问不见,也是冷。可这些冷的后头,是皇上的放不下,忘不了,是皇上对她始终搁不下的热。这几年来,我如履薄冰,日思夜想,怕的不是什么新宠,什么选秀,怕的就是这冷后面的热再喷了出来。”
春吉见她脸色青白,宽慰说:“主子,金无箴不是说八阿哥是和别人生的吗?皇上即使再有这份热,有了这个结,也就冷下来了。看这几年的情形,可不是?”
钦妃笑了,眸子里却似烧着火:“那八阿哥,根本就是皇上的骨肉,只有皇上自个儿才看不出!非要把龙种当成野种,金无箴,我不清楚她到底是什么打算。我猜,有一重,许是自污求全的意思。刘邦本来是个爱财好色的小人,到了关中却变得不取财帛,不收美女,所以范增猜出他另有大志;而王翦、韩信、刘伯温,又有哪个不是怕被皇帝猜忌掉了脑袋,故意贪污求赏的?围着皇帝,围着皇位,要名声的,有几个没有图谋?风口浪尖儿,凶多吉少,她倒打算得早,故意污了八阿哥的出身,旁人再不放在眼里,自然也就平安了。”
眉头皱起来,似有些叹息地:“只是,这几年我猜不透她,纵是要保八阿哥,也不必非要这样。一定还有旁的缘故。越是猜不透,我就越是怕,怕哪一天,她丢开这些顾忌……到那时候,皇上……”
二十七,长春宫里一大早摆了两条儿红木大案,宫女们收了嫔妃公主福晋格格们做的坎肩儿,皆在衣服衬里做了标记,一件件地整齐铺陈在案子上,太后一溜儿地走过去,觉得好的,便一叠声儿地叫赏,正在热闹,乾隆来了。
太后正在兴头上,便携了乾隆的手道:“皇上来得正好,快来看,哀家可帮你淘换了不少好东西呢,怕是够穿一两年啦。”乾隆笑嘻嘻地随了太后走到案前,忽瞥到一眼明黄,却略怔住了。
长春宫赐了晚饭方散了,无箴回到藻云轩,房里却黑漆漆的没有灯,留着看屋子的小宫女儿们也不见踪影,莺儿气道:“准是不知到哪里看热闹去了,越来越没规矩”,说着便摸索着要打烛台去点起来,却不料听到黑暗中里间传出个声音:“金无箴,你进来!”无箴和莺儿都呆了,不是乾隆却是谁?莺儿忙退了出去,无箴迟疑了片刻,一步步走了过去。
黑沉沉地什么都看不见,只是越走近,越闻到浓浓的酒气。无箴摸索着向桌子走去,冷汗似是从心里直流到手掌似地,说不出的忐忑。才只摸到了桌子的一角,冷不防已被人扯入怀里,无箴一震,欲挣脱,却被他发狠似地箍住:“那坎肩儿,你是故意的!这么多年,你为他守,你把我赶得远远的,随你。朕记得以前的事,朕容你,可你,今天朕才明白,你从没当朕是你的男人,所以,连一件坎肩儿,你都要故意做成不能穿!你,金无箴,你明知道朕爱你,朕惜你,所以你折磨朕,你对朕的心意全都视而不见!今天朕要让你明白,这后宫中的女人,你不过是其中之一了!”
他的手摸索着去扯她的衣服,无箴拚命推开他,慌不择路地逃开,却撞到了梳妆台。他紧逼过来,扳过她的身子,唇已不管不顾地压了过来。最初是暴躁的,而接触的那一瞬间,不知不觉转为温柔。无箴想推开他,可他的气息却好像魔咒一样令她无力挣扎,迷醉中,他的强吻居然变成了唇齿狂热的纠缠。她的身子仰到了梳妆镜上,罗衫半解,背上的冰冷交织着唇上的灸热,身体里升腾出迷幻般的渴望……
无箴醒来的时候,乾隆已经走了。坐起身来,有一瞬间的迷乱羞涩,凌乱的衣裳和床上的卧痕证实了昨晚的一切。可是,可是……抬眼看到那贡着的香炉,无箴心里一沉,喜悦娇羞无影无踪。
燃起一柱香,无箴跪下默默地道:岑九,对不起,对不起……我……你在的时候我没有许你,如今我既已许下大愿,却又负了你……
床边,有他遗了的一个香囊,无箴顺手拿起,唇边浮起一抹冷笑:金无箴,你负了岑九,而你对“他”,却只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
不久,祺贵人盛宠,一时无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