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还有多远》

故事之八

 
      王小毛临回保定的前一天，收拾好行装，去向李萍告别，他要向吴天亮道歉。王小毛并不承认他是错的，爱一个人无罪。但这事给吴天亮和李萍带来负面影响，他要道歉。

      吴天亮不在。吴天亮下隧道去检查工作去了。

      那天下午，李萍和王小毛就坐在秋天的院子里。李萍知道事情已经无可挽回，她脸色苍白地望着王小毛。王小毛说，姐，明天我就离开这里了，真舍不得……。他抬起头来的时候，露出了他眼里噙着的泪水，李萍心中最柔软的地方动了一动。

      俩人坐在秋天的院子里，很伤感。后来，天渐渐地黑了下来。王小毛说，他就不等吴处长，等吴处长回来，替他道个歉。他不是故意给吴处长抹黑。

      王小毛一说要走，李萍就下意识地站起来要拦他。但李萍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俩人僵在那里。后来李萍说，我去送送你吧，明天就不好送了。

      李萍说完便和王小毛走了出去，走到大门口时，她和王小毛的肩撞了一下，王小毛低声地说：姐，你回去吧。她没说什么，一直跟在王小毛的身后。从家属区到局单身宿舍楼那条小路没有路灯，晚上是很黑的，此时路上一个人也没有。她和他向前走着，她突然说：哎，明天几点走。他站住了，面对着她答：明天一大早就走。她也立住，就在黑暗中望着他。

他叫了一声：姐——

她听出王小毛带了哭腔。

她说不清哪来的勇气，一下子把他抱住了，他也顺势把她抱住了。

他哭泣着说：姐，我舍不得离开你，我走了会想你的。

她再也控制不住了，流着眼泪说：我也舍不得你，我也会想你。

两人紧紧搂抱着，轻轻地哭泣着，最后还是李萍先回过神来，松开手，泪眼婆娑地望着他说：小毛，别忘了给姐来信。

王小毛也小声地说：姐，你回去吧，我会给你来信的。

说完王小毛就走了，她转身之前，用袖口狠狠地抹了一把眼泪。

  那天晚上，吴天亮回来的很晚。吴天亮当作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只是临睡的时候，吴天亮才随口说了一句：王小毛明天就走了。李萍看着他，吴天亮又说，他要不承认就好了，书记会帮他向铁道部纪检委的人做做工作，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停了停，吴天亮又说，他写的那些东西我不信，年轻人好幻想，好做梦。李萍听了有些感动。

  那天晚上，吴天亮躺下后许久没有打呼噜，李萍自然知道这是因为什么。

  李萍听了，关了灯，默然流泪。

  王小毛走的时候很灰暗。当他提着行装准备离开工程局的时候，竟然发现没有人来送他。他清楚他把众人给得罪了，抹黑了。他不怪别人。人们都无法原谅他，因为他占有了不该占有的李萍，尽管这占有是在心里，但他却给露了出来。这就不行了！郑处长跟他谈话时就说过，许多事，你在心里可以想，可以幻想，但不能说出来。说出来，就是错。更不能写出来，写出来，那就更错了！更何况，你不仅想了写了，还承认了！你说你！

      可是当王小毛拐过工程局家属区时，他突然看到了李萍站在了小院里，向他目送着。这让他感到欣慰。有李萍在送她，哪怕只有她一个人，王小毛都觉得快乐！

      一辆吉普车嘎然煞住在王小毛的身旁。王小毛吃惊地看见是吴天亮下了车。吴天亮看看他，过来，将他肩上的背包手上提的箱子接了过去，丢到了吉普车后面。吴天亮上车了。王小毛看了看，也上车了。车上没有别人，就他一个。就吴天亮一个。

      一路默然。

      到了火车站。吴天亮说，王小毛，你曾是我的兵，打起精神来！王小毛却低下了头去，道歉说，吴处长，对不起……你会恨我吧？吴天亮说，作为男人，我会恨你，但作为曾经的军人，我会原谅我的兵！即便现在我们都转业了，但当过兵的，就不该是普普通通的男人，一生当中走错了一步路，不怕，但不能一错再错！王小毛说，我知道，以后不管我走到哪儿，都会记得我是当过兵的男人。吴天亮说，那就好，快开车了，上车吧。王小毛看着吴天亮，慢慢举起了手来，含泪向吴天亮敬了个军礼。这是他一生当中最后一个军礼！

      吴天亮也举起了手来，向王小毛还了一个军礼！

 

      王小毛走了，李萍很失落，不，应该是失恋！

越来越强烈的思念在折磨着李萍。王小毛走后没几天，吴天亮就让那个刘新来给李萍送书。王小毛被取消了委培的资格，刘新也没有得到。刘新跟王小毛同岁，但看起来就让李萍不太舒服，不那么干净。刘新进门把书放下，然后一遍遍地问：嫂子，家里有啥活儿没有？看得出刘新很急切。刘新恨不能为吴处长家里的多做些事。李萍早就知道是他举报了王小毛的，李萍自然就有些反感他。李萍说，没有，你回去吧。刘新就很为难似地挠挠头，说，我在家是行大，啥活都干过，种菜、种花都会，还会做饭，还会裁剪衣服。嫂子，要不我给你做一套连衣裙？李萍就有些不耐烦，说，不用，你回去吧，这些书等我看完，我自己去还。以后你也不用来这儿！刘新不甘心似地走出了屋，来到了后院。后面是一个小菜园，种些韭菜、辣椒、茄子、大葱，刘新就蹲在菜园里松土。

李萍本以为刘新走了，但却从窗户看见刘新在后院，就有些恼火，出了门绕过去，站在那里冷冷地看着刘新，说，谁让你跑到后院来的？刘新吓了一跳。刘新抬起头，委屈地说，嫂子……。李萍马上道，别叫我叫嫂子，我不是你嫂子，你给我走，再也不要来了！刘新张惶地道，是是……是吴处长让我来的。李萍说，可我让你走，你听见没有？刘新说，你别生气嫂子，既然你不用我干啥，我这就走，这就走！

那天是周日，正好大丫也在家。大丫都还是头一次看见李萍这么生气。

隔壁的郑处长家的也被惊了出来。

那天吴天亮回来，李萍告诉吴天亮说，以后不用再派人来陪着她了，她不需要。吴天亮说，还得让小刘来！让他来有好处，就是证明以前那些是虚的，不是真的！李萍说，可我讨厌他，看见他就觉得讨厌！吴天亮说，那好吧，那就不让他来了。

李萍其实不再寂寞。她每天送走大丫后，等吴天亮上班去，就开始思念王小毛。王小毛的身影总在她的眼前晃动。李萍在盼望着王小毛的来信。

王小毛的信，是在一个月后才到的，这让李萍倍感煎熬。那天吴天亮回来吃中午饭，都吃完了要午睡休息，好像才想起王小毛的信。他掏出来给放到了花瓶中，说，哦，王小毛来信了。

就这么一句。

吴天亮说完，就进里屋睡去了。李萍一下子被吸引了过来。李萍拿着那封信，看了又看，信是写给吴天亮处长的。这当然，当然，在这儿，李萍的来信都是吴天亮转。俩人在这方面都有默契，只要信封上有“吴天亮收转”，那就是李萍的信，譬如靳英的来信，李元的来信，都是这么收转的。只要是“收转”，吴天亮绝不会先打开，而是原封不动地交给李萍。可这一封信，却没有收转，而是直接写给吴天亮的，可吴天亮却也没有打开，只是放在了花瓶中。

李萍很想知道信里写的什么，可又不好自己打开。她只好忍着，将信放在了花瓶中。她想，等吴天亮醒来后，就会打开看看的。

可是，吴天亮醒来后就急着上班了。他看都没有看那封信。李萍又不好意思提醒让他打开。那个下午，对李萍来说真是个折磨。李萍好几次拿起那封信，可几次都不得不放下，放在了花瓶中。

晚上吴天亮回来，吃完饭就去找郑处长下象棋。李萍就一边陪着大丫做作业，一边看着那封躺在花瓶里的信。大丫也看到了。大丫很喜欢信封上的邮票。趁着李萍去洗碗的功夫，大丫用剪子将那张邮票给剪了下来。大丫将邮票放到水里去浸，这样可以浸掉邮票后面的胶水。李萍看见那张漂亮的邮票漂浮在水碗里，急忙过来察看：信只被大丫剪了个小窟窿，并没有完全剪开。王小毛到底写了什么，李萍还是看不到。

终于熬到了半夜，吴天亮回来了。吴天亮告诉李萍说他赢了三盘，今天真是好手气！李萍就将那封信递给了吴天亮，说，大丫把邮票给剪下来了，幸好没有剪破了信。吴天亮说，王小毛在信上都说什么了？李萍说，我怎么知道？我没有打开。吴天亮就很诧异地看着李萍，说这一下午你都没有打开看？李萍说，他是写给你的。

吴天亮这才打开信，匆匆看了一遍，道，王小毛回到保定，在出租公司找到了工作，不错，挺不错！吴天亮将信随手递给了李萍，李萍急忙看着。王小毛在信上除了表示对新工作的喜欢之外，还说了些谢谢吴处长几年的关照等等。他没有再说别的，只是在信的末尾，王小毛写了这么一句话：请给李萍姐带好，祝她心情愉快，万事如意！

虽然就是这么淡淡一句话，却还是让李萍心潮难平。对王小毛的思念奔涌了出来。那夜，她又失眠了。

王小毛对李萍的思念，只好倾诉在了日记本上了。

王小毛的父母对他退伍回来很高兴，动员七姑八姨的要带他去相亲。王小毛却都给推辞了。父母问他是什么意思？难道不想结婚吗？王小毛说，别急别急，好的在后面！可父母却怎能不急！

王小毛有一天去少帅府饭店送客人，刚要调头出来，却从饭店内走出一位时髦的姑娘，上了他的车。那姑娘上车后，吃惊地打量着王小毛，说，王小毛！姑娘很惊喜。王小毛却看着她，不敢相认。姑娘说，我是安然啊，初中咱俩同班！王小毛想起来了，是有个叫安然的高干子女。安然的爸爸当时就好像是军分区的副司令员，现在应该职位更高了。

安然说，她现在美国一家名叫卡耐尔的公司华北办事处工作。办事处就在少帅府饭店办公。安然说，办事处正要包一辆出租车使用，正好，就王小毛了！

安然当即让王小毛拉她去出租公司。出租公司的老总巴不得能有这样大客户包车，更何况还是外资公司，马上就签了合同。安然点名非王小毛当这司机不可。老总就叮嘱王小毛，好好服务，我们现在要转变观念：顾客就是我们的上帝！

  王小毛这下就成了安然的司机了。

  安然告诉他，这些年，他的经历她都了解得很清楚，包括他是怎么退伍的。王小毛有些吃惊。王小毛说，这不可能。安然就笑了，说，你本来应该去铁道学院上学，却因为爱上了不该爱的——姐——对不对？王小毛不说话，就看着她。安然说，别奇怪，你们工程局的局长曾经是我爸的兵。

安然每天很忙，保定城跑个遍不说，还经常去邯郸等地办事，也经常带客人去白洋淀游玩。王小毛说，你帮美国鬼子赚中国人的钱，心里就没觉得有愧？安然大笑，说，你这都什么观念！现在外资企业少，但用不了几年，就会到处都是！

安然有一天在路上，又提到了李萍。安然说了一句不敬的话，惹得王小毛当即发火。在王小毛的心里，李萍是圣洁的，岂能容别人泼污水？王小毛将车停在了路边，拉开车门将安然赶下了出租，驾车离去，气得安然直跺脚。

  安然向出租公司投诉王小毛。王小毛被公司老总找去，教育了一通。王小毛说，换别的司机去吧，我不想去了。老总说，那怎么可以？人家点的就是你啊，换了别人人家可就要换公司。

王小毛没有办法，只好还是按时去接送安然。

不打不成交。从那以后，俩人倒是有了几分的默契。

有一天很晚，安然出了公司后，就让王小毛驾车往城外开。王小毛不解，问她这么晚了要去哪里，安然说，你不要问，开吧！

在路上，安然问王小毛想不想出国，去美国。王小毛说，现在是个人都在想出国，可哪那么容易就能出去？安然说，我要去，去留学。可一个人太孤单了，你陪我去吧。王小毛想了想说，不，我不去。安然说，你是要等她吗？王小毛说，等谁？安然说，你的那个姐！王小毛一下子楞了。

王小毛自己都说不清楚，是在等她吗？

有一天王小毛经过卷烟厂，突然一种愿望升腾起来，他将出租车调头进了卷烟厂，他要好好看看李萍曾经生活过的地方。王小毛还不期然遇到了那个叫靳英的。靳英见到王小毛很吃惊，问他干什么来了？王小毛说来送一个客人敷衍了过去。王小毛问靳英，说当初李萍姐在厂里的时候，跟你是在一起吧？靳英说，是，怎么了？王小毛说，是在包装车间？靳英说，你要调查？王小毛说，我调查什么，就是随便问问。王小毛想了想，又说，你能带我去包装车间看看吗？靳英说，不行！车间怎么能随便进？王小毛不好再坚持，绕着卷烟厂转了一圈，恋恋不舍地走了。

李萍在对王小毛苦苦的思念中，突然接到了哥哥李元的来信。

哥哥李元说，李岚要结婚了，对象就是于大路。于大路已经升为副厂长了。父亲对这门亲事十分满意，坚持一分钱彩礼都不收。不收彩礼的故事，作为移风易俗新事新办，已经登上卷烟厂的厂报了。父亲就是想让别人看看，他要把女儿嫁给于大路，绝不是冲着他的钱财，而是冲着于大路的人品和对卷烟厂的热爱。哥哥李元让李萍如果能回来，最好回来参加姐姐的婚礼。毕竟，这是你姐姐一生中最重要的节日，李元说。

李萍将信给吴天亮看，吴天亮说，姐姐的大喜之日，怎么能少了妹妹？你应该回去贺喜，给你姐姐当伴娘。吴天亮将刚领到的那个月的工资全部掏给了李萍，说，要是不够，你再从存折上取些，送份好礼物给你姐。可李萍没有全要。李萍将家中的存折什么的，都整理好了，放在了吴天亮的床头柜里。

李萍临走那天，下意识地把钥匙掏出来留给吴天亮，吴天亮一楞。吴天亮说，这是干嘛？好像你不再回来似的。李萍也一楞。李萍说，我怕带着给弄丢了。李萍还是把钥匙留了下来。

是吴天亮去车站送的李萍。李萍临进车站检票口，回头看着吴天亮，吴天亮正站在那里注视着她。吴天亮不放心地喊着李萍说，到家就给我来封信！

离开了吴天亮，李萍心情一下子轻松起来。虽然吴天亮一直很心疼她，但她跟他在一起，心情始终压抑着，很少发自内心地笑一笑。现在，李萍可以放开思绪思念着王小毛了。李萍掏出纸和笔，在火车上就忍不住给王小毛写信。火车颠簸得厉害，哐当哐当哐当，李萍就在纸上写着：王小毛王小毛王小毛王小毛王小毛……

李萍边写边舒心地笑。

李萍下车回到家，本以为会给家里一个惊喜，但她错了。李岚正在进行出嫁前的准备，见她回来，大为不悦。李岚对妹妹李萍说，你早不回来晚不回来怎么偏偏这个时候回来？李萍说，姐你结婚，我回来贺喜不对吗？李岚说，你贺谁的喜！你让大路的脸往哪儿摆！李萍说，我和于大路当初根本就没有谈过恋爱，什么关系都没有！李岚哼了一声，说，这事你还要瞒我，有意思吗？你到车间里问问，到卷烟厂问问，谁不知道当初你和于大路搞对象！李萍说，那是于大路一厢情愿！李岚说，哟，于大路就这么贱啊？李萍说，我没说他贱。李岚说，你不就是这个意思吗？他贱我也贱，是吧？李萍说，这都哪儿跟哪儿！李岚说，你别装了！我看你是存心回来搅和来了！李萍说，我本来还惦着要给你当伴娘呢。李岚说，快免了吧你！我用你当伴娘啊？我结婚，让你出风头？我告诉你，你要敢参加婚礼，别怪我当场翻脸！

李萍很伤心。李萍明白，这个家早已不属于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