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个视角

希子因女士，我有时这样称呼我的妈妈。她是7月10日的生日，巨蟹座的中央。她有着很多巨蟹座女人的特质：爱家（她说她年轻时候的梦想就是有个自己的房子然后把它打扮得漂漂亮亮然后把自己舒服地窝在里面），喜欢花布和厨房，和小动物有着天然的默契。她会在陪我报名上辅导班的时候顺手把一只从树上掉下来的蝉放回树干上；她会盯着寄养在宠物医院的长毛大白兔，欢欣鼓舞地看它像熊猫一样的黑眼圈，还叫我快来看兔子居然长着那么长的脚丫。她还常常得意地说：我姥姥以前在四川是开餐馆的，所以我对一切厨房事务都有天分。这是真的，所以每当我笨手笨脚包坏了包子，我就很怀疑希子因女士没给我好的基因，因为很多人都说：土豆没妈妈漂亮，土豆没遗传到妈妈的那笔好字。所以我才叫土豆，而不是像希子因这样淑女的名字。 

不仅如此，我同样没有遗传到她勇敢的个性。勇敢，我想来想去决定用这个词。很多时候我觉得她更像狮子座而不是巨蟹。小的时候，我总看见希子因女士花好长时间在镜子前涂她的红嘴唇，呼哧呼哧地往头发上喷发胶，然后风风火火地出门去了。那时我坚定地认为红嘴唇和发胶是勇敢的象征——不是武松那样的英雄式勇敢，这样的勇敢带着点离经叛道的不安分，张扬的热烈和对保守的不屑。这样的勇敢不能给人带来英雄那样万能的安全感，却时不时地让人感到一丝的危险和不可捉摸。她不是小孩心里典型的母亲形象：素面朝天，穿着花布衬衫，匝着围裙，笑容可掬地忙里忙外，还会说很多很多迷人的故事——她从不给我讲故事，因为我记得每次我提出这样的要求，她立刻就睡着了。从那时候起，我就觉得这个女人和深夜里踮着脚尖走过我家窗外墙头的猫有某些相似，让人有种莫名的距离感和神秘的气息。  

现在想来，当年二十几岁的希子因女士，也许我在她身上看到的勇气是在那个相对封闭的环境里敢于给热闹的青春再添一把火的激昂。这么多年过去以后，当时素面朝天的小媳妇们纷纷涂红了嘴唇烫卷了头发想要拼命找回青春的日子，希子因女士却穿上了自己缝的花布衣服，歪斜地绑着头发在厨房里风生水起地烤蛋糕；或者每天一二三四地数一遍她的猫，生怕叫人偷了去；或者检查笨熊熊是不是吃了死老鼠；又或者不厌其烦地警告秃儿休想欺负黑黑。她依然勇敢，大大方方地承认自己不是小姑娘了，她说年轻是假装不来的，她说即使她八十岁了也会是个可爱的老太太。我也这么觉得。

但我就从不敢说到了八十岁我会是个可爱的老太太。因为我并不打算活八十岁那么久。因为我不勇敢。世界上最难以面对的事莫过于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一个都走了，猫和狗也都死掉了，但我还活着。我害怕孤单和离别，虽然表面上看起来并不是这样——人不总是表里如一的，就像我常常想以后有了自己的家我一定不养猫，但这样的想法丝毫不妨碍我和黑黑、秃儿、毛毛、熊熊、美眉搂搂抱抱亲亲热热。

上小学的时候我养过一只小乌龟，不养鱼不养虾只养乌龟的原因是从理论上说乌龟能比我活得久，我幻想在我要死了的时候我的乌龟趴在我枕头边看我咽下最后一口气。但事实是一年以后它就先我而去了，我甚至还没帮它起个名字，只叫它乌龟乌龟。为它操办了丧事并且大哭了一场之后的很长时间里我都闷闷不乐，不仅仅因为乌龟死了——人们鄙视我为乌龟流下那么多眼泪的态度也很伤害我。之后我就立志再也不养小动物了，处女座认为，避免伤心最根本的方法是不轻易付出感情。

而巨蟹座是这样的思维：希子因女士小时候养的小兔子死了她很难过就养小鸡，小鸡长成了喔喔叫的大公鸡的时候却被拿去杀掉炖了鸡汤，她痛哭过之后又养猫咪。大咪咪的去世让她悲痛欲绝，甚至怀疑得了心脏病；后来花花又丢了，直到现在她看到路边饭馆里有只花猫，还会忙不迭凑上去查看那是不是她的花花。不过一次次的打击并不能消磨她养猫的热情，而且她不仅养猫，还养花养草，养一只不怎么擅长说话却爱好尖叫和洗澡的鹩哥。巨蟹座觉得伤心无从避免，只有更多爱才能填补悲伤，只有更多的欢乐才能弥合悲伤造成的缺损，大概希子因女士还认为只有更多的猫咪才能抚慰她的丧猫之痛——这个道理对她来说仿佛简单得就像炸酱面能满足饥饿的胃一样，但在我看来这简直是种无与伦比的勇敢。

我不敢去想，如果有一天，这本书里黑的白的花的猫咪们都老了，死了，如此的悲伤要怎么承受。鲁迅说“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在伤痛面前不是黯然转身，悄然逃避，却仍然用全部的爱心拥抱那个必然让人心碎的结局，这样的人也能称得上“近乎猛士”了吧。希子因女士说，虽然已经知道一定会亲眼看着猫咪们离去，但有他们在的日子才叫生活，才有欢乐。他们不会真的离开，他们最终会变成天使，还会回来我们身边，悄悄地继续爱我们陪伴我们，只是我们看不见。她一直相信人是有灵魂的，猫咪也有。

我妈妈有着能在生活的细节里发现哲理和诗意的天分，她诚挚地呵护每一个瞬间的感动，她重视感情，追求快乐，推崇人性的慈悲。所以就有了这么多让人哈哈笑或者流眼泪的故事，所以就有了这本书。她写这些故事并不依靠努力而是字字出自真心。我很为她骄傲，我很爱她。

                                     土豆

                                2011年2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