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套山行记(138)闲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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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山
天空终于停止奋笔疾书,阳光却仍粘糊糊的,叫人透不过气来。这样的日子去转皋亭山(城北群山,自西向东为:半山、黄鹤山、元宝山、皋亭山、桐扣山、佛日山……最高峰为361米),倒是颇为清闲的。当然,主要是因为——毛腿帮摩西解释——豹子出逃导致山林被封,我们几乎无从下脚。嗯,豹子不可能大摇大摆地穿过闹市区,从连绵的西湖群山凭空蹿跃至孤立的皋亭山,此处必定安全无虞。“但要死活找不见豹子,难道我们要躲一辈子?”我愤慨道,“对了,豹子到底在哪儿出没过?”“老焦山和午潮山啊。”毛腿说。“啊,那不就是伪神的地盘,这下看他怎么搞山寨!”我兴奋得手舞足蹈,巴不得这豹子摇身一晃,抖落金钱无数,自立为王,专逮冒牌神仙!
豹子和伪神都没蹿出来,黄鹤山要铭记的是曾潜心为它描画的人——山道上竖着块路牌:王蒙山隐入口。画家王蒙曾是元代一个闲散小官,后来干脆辞官归隐,“卧青山,望白云”,然而青山仍有鹤唳九皋之势,白云也是聚散无期,隐者的心意又何尝不是起伏变幻不已?光落入密林,也不那么安生,它一刻不停地缝缀着上上下下的草木,织成一张细密的网。我们则如同无知的蚊蚋,猛然撞入这深不见底的绿。光又逮住我们,在一张张背脊上投下光斑与树影,咿咿呀呀地演起皮影戏来了。而后在大片光裸的黄土坡上,没有树荫,只有砂石,光就有点寂寞,忽啦啦一个猛子扎下来,我们都要化成一滩黄油。我回头瞪它,顺便望望山脚下,呀,房屋都油光发亮的,烛油的油!两条长长的公路倒镇定自若,时而并行时而分离,无悲无喜,不起不落……无论隐于市或野,光总能找到我们——它描画一切。
皋亭神祠处只有一根五彩斑斓的图腾柱,它瞪着数双铜铃大眼,直捅捅地站着,想在天上捅出个窟窿来。相较于良渚的人面鸟身神,这多半是个原始伪神,虽然白居易曾于半山祈雨。古人嘛,“事无巨细,皆请于神应”,皋亭神又身兼数职:山神、河神、土神……这就是民间喜闻乐见的神及其传说与“遗迹”。这恐怕只是个鲜艳的开头,中国的山就是热闹,一座小山包都要群神荟萃的。果然,不多久就出现了承天宫,只有一座亭子,原先有过供奉后土神的道观。人们相信地母使草木萌生、五谷繁盛。看见万物,可真能看见并思念那在背后的神吗?而后还有座破落的孤庙,匾额上题有:“法雨慈云
除了各路神仙的寓所,亭子也是随处可见。皋亭上题有:“山当往来之冲,亭乃遇生之居。”在冲顶之前,付铁红一路撵着气若游丝的虞意华:“受降吧,受降吧!”1276年,元军占据皋亭山,文天祥临危受命去和谈,慷慨抗论。付铁红大概在模仿元相伯颜的论调,可虞意华断没有慷慨激昂的气力。滑稽的现实和悲凉的历史总是相映成趣,如同往来之冲与遇生之居。在水远亭,向北可遥望佛日山,往南可远眺钱塘江。在这山低皇帝远(南宋皇城在城南,那儿的山更为秀丽、紧致一点)的地方,只有风是亘古不变穿梭往来的常客吧。万鹤亭里自然没有一只鹤,边上也没有一株树或一座山头像仙风道骨的鹤。只有在古时的传说中,太上老君石像升天时,万鹤徊翔于盛放的松花之间……到头来,传说和历史都是一样寂寞,空余其名,而那些忆往追古的人怕也只听到低迴的风声——我们跟过去终归是水远山长了。
再小的山里也藏着长长短短的洞。仙女洞里满是参差不齐的石头,岩壁上又滴滴答答地渗着水,有人说豹子兴许就隐居在这样的山洞里。哎,它最多只是避个雨睡个觉,断不会隐居成成天思索终极意义的哲学家,除非吃饱了撑着。事实上,据付铁红说,被抓回去的两只豹子胃里都是竹叶!穷极吃素,也不能参禅悟道呀。我也只希望它活着。看我们从洞里活生生地蹿出来,好像是被胃口不佳的山不耐烦地吐出来似的,伪神附体的尤老师犹如伺机捕猎的豹子,目光灼灼地巴在洞口,扯起镜头,“出来很奇妙啊!”然而我这种一生穿洞无数的人啊,不审美也已疲劳,何况洞外并无安宁的桃花源,也无清凉的水花溅在脸上……我们兜兜转转,却又绕回最初的洞口,有人喊停,说摩西要探路。这样老破小的山包还需要探路?我真是要笑掉大牙,山也委屈得想哭,在我脚下微微地打着颤。后头还有个防空洞,一入口,墙上就写着“向雷锋同志学习”。在这黑漆漆的墓道似的长洞里,谁还能亮堂堂地心怀为人民服务的大志呢?我的好奇心突然发出光来,恨不得变成蝙蝠飞进去,看看那一端到底是什么。摩西却以洞太长没有尽头为由,拒绝带队进入。我只能安慰自己,山那边还是山,水那边还是水,洞那边还是洞……不对,还是山!
“这座山不好,色彩不丰富。”周惠国抱怨道。我说,夏天的绿是平铺直叙的,且不留一点余地和退路,只管满了再说,不容别样的心思来见缝插针。瞧这遍地丛生的蕨,已经绿得密不透风,叶子反过来一看,哗,一粒又一粒的孢子!这令有密集恐惧症的黄姗无法直视。我很平静,我们活着,不就是去适应越来越密集的创痛?看着身上无数针眼,我不会别过脸去——活着很荒唐,也很悲怆,但挺住也许意味着一切。而所谓的一切,终究是五颜六色的。山阶上落满八角枫,在炽热的日头下,它们如同破碎的河山和干枯的民生,然而仍是明亮的金黄色。山槐长在树上是洁白的,落在地上是黄褐的,我还以为是合欢老了,就褪去小儿女的粉红。它们都是毛茸茸的,却不使人感到夏天的燥热。越橘淡白绿色的花长得满满当当,一枝枝铺展开来像鹿角,一朵朵又似堆得整整齐齐的小坛子——掀开盖子,溜出来的不就是酿了一年的夏日吗?前面埋头走路的人啊,简直就是盲爬,什么都看不见,怎么都穿不透山的心。而山总是心房洞开,让花开、水流、鸟鸣、虫噪反复歌唱:“在我心有空处为你……”
我心里满溢着夏天的浓绿和些微的杂色,走路也是晃晃悠悠的,余光瞥见一段扭成大V状的枯树枝,正被风吹着,不停地颤动。“啊!”我仓皇奔逃,以为是出来练街舞的蛇!蛇不敢和我们抢太阳,尺蠖就比较无知无畏了。它像一支碧玉簪子,牢牢地别在树叶上。夏天是青绿的,秋天是枯黄的,倒真是顺应自然啊。它背上遍布黑色的小孔,大概是用来透气的,所以一点都不怕热,也不怕我们在边上吵,继续一动不动地扮树枝。自从有一日被成千上万头松毛虫环绕,有一日从身上拔出近百条蚂蟥,有一夜杀死上百只白蚁……我就不会闭上眼睛逃之夭夭,而是瞪大眼睛默视尺蠖几分钟,然后用一根真正的树枝拨弄它的脑袋,看它懒洋洋地弓成一座桥,才心满意足地扬长而去。后来听张老师说“萤火虫骑(他说的是“停”,我听错了)在豹子上”,就激动地想,原来那些金钱斑都是萤火虫舍身给的呀!闪闪发光的小豹子在夜空中扬长而去,金色的秋天就被抖落在地。那绿得油光发亮的夏天呢?让失了光亮的萤火虫去追吧!
我呢,什么也不追,什么也不留,我来只是走一走,看一看。满目是这样的闲山逸水,不免想做个古代的闲散王爷,不隐居也不事伪神,春夏秋冬,阴晴雨雪,游山玩水,夜夜笙歌,美人弹箜篌,厨娘温清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