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套山行记(132)慈云

分类: 身后的田野 |


照片:钱燕飞、李恒威、郭慧洁
慈云
小勺:太子湾—九曜阁—丝绸博物馆—涉岙亭—凤凰亭—梵天寺经幢—栖云寺—大资福庙,听听,这哪像是去爬山?
调羹:是去朝圣吧?
小勺:寺啊庙啊的,就缺道观了!(后来我们经过老玉皇宫,就齐全了。)
或许摩西知道会有大风大雨,就慈悲起来,给我们走这么安逸的路(不过,现在也只有山寨才狠得下心一泻千里)。路上不只有清淡的禅意,也有寻常的烟火气吧。更浓稠的是云雾,使缠裹其间的群山仿佛破茧的蛹,庞大而又细不可察地抖颤着。在赤山埠,摩西实施了第一次民主:是照原计划从太子湾公园,还是就此循着野路上九曜山?太子湾的樱花恐怕未到盛时,我们选了后者,于是进进退退,第三次才找准了上山的口子。
夜里的雨粗如绳索,极有耐心地捆绑这个无定形的世界;天亮后便细如丝线,忙着在大地上刺绣、缝缀……星星点点的花朵。遍地长着紫花堇菜,洁白的花瓣都合拢了,我好奇地将它们舒展开来,便看见内壁上纤细的紫色脉纹。我想起故事里那些经由特殊液体才可显影、看完之后又可吞咽入腹的文字,便会心地笑着,仿佛已经通透自然界里深浅不一的奥秘或世间的千百种爱。当然这只是瞬间的错觉,事实上我不擅长捉迷藏,无论藏还是找。野生仙客来长得跟紫花堇菜颇为相似,都是狭长的心形叶子,只是后者小前者大;花瓣是后者白前者紫,而且沉不住气,都像伸长的舌头似的摊展开来,内里同样的脉纹便如树干背后或荒草深处蹿出来的人影,亲热地吓唬你,因为临近天黑,游戏结束……钱燕飞说,“这种花夏天冬眠,”到了冬天浇点水就醒转过来,欢喜地开出小花,直到第二年夏天又热昏过去。刻叶紫堇也是拼命地开,几乎占山为王。李立嘉说杭州人叫它小鸟儿花,但看起来更像伸长的蛇首,只是警戒,并不伺机进攻,因为周身是柔和温润的春光。丝穗金粟兰长得端方极了,四片椭圆的大叶子如同镇国大将军,稳稳地挺举起一朵丝状的白花——那是素朴的白日焰火,却没有转瞬即逝的哀戚。
山崖间有一组去年春天见过的吴越造像,深陷在岩窝里,有青藤从它们头顶垂下,有翠叶从它们脚下挣出,使它们更显幽暗与漫漶。付铁红眉开眼笑,“看啊,那位慈祥的娘娘!”那或许是因为经年累月的磨损吧,石像和人一样,一模糊一迷茫就显慈悲,不像洞内几尊粗糙的观音瓷像,那艳丽和光润都是虚假、流俗的。我从来不亲近塑像,我更喜欢枯荣分明的树。那些光秃秃的树,有的还停留在冬日的荒疏里,像狼毫笔伸长了去够着天来描摹,可惜字都被饕餮的云雾给吞尽了;有的长得不甚简净,古铜色的树干闪着一种紧凑的光(好似从阁楼上又高又小的窗子里透进来),粗细不匀的枝条四处扭动或伸展,抓住谁就要跳起舞来,百曲也不终了;有的虽然也来不及抽芽,身上却缠满小小的藤叶,犹如一条遍布细密鳞片的蛇,静静地潜伏着,却是又热闹又惊悚。下了九曜阁,一片茶田从阴晦的天色中突然冒出来,如同真相浮出水面,尤为明亮,是那种被打磨过的光,却晃得我有点迷茫。
从不迷茫的是伪神,他总是一路莺歌燕舞地过去。经过五年前邂逅五步蛇的山道,他不免要狠狠地缅怀一下。两条碗口粗杖子长的大蛇,那样情深意重地在春阴里缓行着,却被他一再地打搅,最终逼退江湖。这路面上似乎仍然回荡着他当年那放火烧城般亢奋的叫声。坤仔时不时地抖得跟闪电一样,大概是要甩去身上的水珠和雾气,他就忍不住打趣:“高频率颤抖。”隐退已久的周芮出其不意地把自己打扮成巴黎的贵妇人:上衣翻出毛茸茸的领子,下身套着直挺挺的皮裤,那裤管一点都不紧实,空洞洞的,灌满了风。伪神好不容易才辨认出她来,当即口拈一联:上裘领,下皮裤,出入凡尔赛。然后一路狂笑,那些瘦小的砾石都被震得纷纷滑坡。我偶尔走在他后头,惊道:“第一次发现,你走路的样子像企鹅!”郭慧洁立即谄媚地进行过度阐释:“那是因为你以前从来都走在他前面啊!”伪神会心:“如此曲折的凡尔赛啊!”再无聊的人生,都要被他压榨出趣味来,哪怕是滚滚的恶趣味。
到了莲花峰,面对一个岔路口,我们迎来了第二次民主:是直接下山,还是拐弯去看看潘天寿的墓?我不假思索地喊:“去看墓!”鉴于中国人大多是沉默的,我就代表了民众的心声,然后大家还没反应过来,就已不情不愿地跟了上去。路上长满了横七竖八的胡葱,在烟雨中散发出强烈的气味,炒鸡蛋甚好,我完全忘记了坟墓那回事儿。看见一列整齐的石阶时,我才猛然想起,两三年前来过这儿,是摩西碰到猎人野猪白灵芝的地方!抬级而上,便见着了听天阁。不是见,不是闻,只是听,听天才能由命。于是在寂寂春山中,活着的死去的都只剩下一双耳朵,如同摘星般执着而虚妄地听,却不得取——我习惯了破罐子落地的声响,我们的悲伤都在尘土里。
山脚下的一块菜地上,一小簇油菜花像溏心鸡蛋一样,水汪汪地开着,使天空陡然亮了几分。涉岙亭上的楹联(“亭倚玉龙迎凤起,座看湖月听潮声”)里却没有一分古时的亮色,龙凤和水月都是剥落了漆的木雕,杂乱又呆板。玉皇山上的常春油麻藤粗得堪比树干,黑得油光发亮,日后开出来的深紫色花也是又重又拙的。它们千奇百怪的扭曲里有着古希腊的悲剧精神,比如《拉奥孔》那般挣扎透出来的力度,丑也丑得遒劲苍凉。总之,它们的形与色里仿佛凝聚了所有的黑暗,这倒使我感到自己心房里盈漾的光亮。殊不知此时,一帮武侠迷正忙着给众人封号,伪神甩给我一个黑漆漆的“古墓派”,根本不知道我是那种冰天雪地也要开着窗子透气的人。我以一种洁白、明亮的姿态告诉他,在我的山行记里,“伪神”一词已出现1063次。“大数据黑!”他欢叫着,为什么不是哀嚎呢?黑得比平庸的诗词更板,比油麻藤更烈,比地底的墓道更深,就忘记了世上还有一种颜色叫白。而我,始终黑得富丽堂皇。
我不明白老玉皇宫为何建在慈云岭上,不过,既然孙悟空和哪吒都纠缠不清,想必慈云法雨是要给光怪陆离的众生戏搭好台子铺好背景的。观内传来不绝如缕的乐声,平板中带点喧嚣,好像召唤各路神佛一齐来赶庙会似的。我跑过去看墙角上一口大缸,里面只有微微皱缩的水,没有青蛙和睡莲。在如注的大雨中,青蛙与莲花照旧沉睡,只有水在梦中偶尔侧了个身,这是我想见而不得的。
我们到了凤凰山顶,看飞檐上翘的八角凤凰亭不似展翅欲飞的凤凰,倒有股尘埃落定的雄浑之气,便安定下来,在边上大合影。我们背后是一树高大繁盛的梨花,眼前是一树低矮零落的桃花。小时候在民间故事书上做过一种填空题,依稀记得:(梨花)一枝春带雨,惟有(葵花)向日倾,(芙蓉)开在秋江上,有情(芍药)含春泪。当时以为这就是一首诗,还嘀咕着,怎么都不押韵呢?还未过冬,怎么就跳转到春天呢?春雨春泪的,哪是首尾相应,明明重得慌嘛。还有,怎么芍药都落泪了,桃花还不上场?现在看来,梨花挤成一团,却是一片花瓣都不含糊地舒展着,没有谁压着谁;连花蕊都吐露得端端正正、清清楚楚,颇有微言大义的风范。桃花却是盛时纷乱,衰时寥落,挤在一起或散作几朵都有点期期艾艾的。
傅舒兰还未摔跤,上帝就已发笑。可惜她总是忘记自己且行且滑的历史和体质,一下坡就一时兴起,欲像落花一样飘飞起来,结果飘不到五米就毫不体面地全身扑倒,不知拜的是山神还是土地爷。伪神点评:“按着节奏倒下去!”那一定是乱世的节奏。后来她又神奇地选择性遗忘,跟着孙悟空一样的付铁红下山,还边走边念叨:“我跟着付铁走路就很顺!”我说:“很顺,但是不稳!”付和傅是不一样的,人家是红红火火的铁娘子,她只是和风细雨中舒展花瓣的二月兰,非要东施效颦!无论黄土还是砾石,雨后的山坡总是湿滑,摔跤声和欢笑声此起彼伏——摔的兴高采烈,看的津津有味。
山脚下,紫荆和结香一左一右列在道路两旁。前者正当韶华,明艳得像要去参加游园会;后者则是鹅黄中渗出灰黑,连芳香都是毛糙的,钱燕飞说:“腌掉了。”这个字比“蔫”更致命。随之是一块牌坊,上刻“梵天心境”,左右为“独向双峰老,松门闭两崖”。石板路两边也转成了清浅的竹林,外围成栅,与这诗意并不契合。峰与崖尚且成双,那样的孤寂里便有了陡峭之意,再柔软的门(心)帘都闭合不住的。而梵天寺经幢依旧在它的青灰与斑驳中无所动容。
上了馒头山,我有点晕头转向,“我们一路走的是九曜山—玉皇山—慈云岭—凤凰山—馒头山吗,怎么越爬越庸俗?”蔡炜康说,馒头山其实是凤凰山底下的一座小山。我说:“那就是凤凰山孵出的一个蛋!”那慈云岭是玉皇山的一条腰带还是项链?总之,大山抱着小山,小山环着大山,那到底是五座山还是三座山?还没想明白,就撞上一块牌子:jun
shi jin
qu,请勿入内!那铁栅网分明开了个大门洞。我们哈哈大笑,明晃晃地闯入,就像无恶不作的街头帮派,抢了再说。其实里头只有几块不成器的菜地,还散发着一股浓臭味。陈沙说,这么脏臭的泥土里能长出什么好东西来?我笑了,肥沃的泥土通常是由腐烂、腥臭的事物造就的,一切的美都是从这“污秽”中长出来的,这才是素朴的奇迹。
栖云寺那并不明亮的黄墙在青灰的天色中耀眼起来,好似茫茫夜海中沉浮的一尊佛像。不识趣的伪神却嚷嚷,这地方从没来过!他明明来了好几次。这样的人,纵然轮回数世,也是生生空白,事事虚无。蒋门神在凤凰山上跟摩西探讨过“无”的问题。我想着,有了“世界”的那一刹那,“无”便不存在了。“无”和“虚”只成了我们惯用的修辞。而伪神惯于将对比用在我身上,比如他说苏格拉底是智慧的无知,而我是素朴的也即真正的无知。殊不知我们的共性是自知,这一点与他不同。我怀抱着自己的无知,欢跃地走在大地上,听见早春的第一声鸦啼——它仍是粗哑的,但没有秋天里的苍凉,而有着新春红包捏在手心里的那种沉甸甸的欢实感。所有粗野、污秽、纷乱、虚无的,一并被卷入慈悲迷离的云雾,不是为了掩藏,而是迎接无期的生长。
前一篇:手套山行记(131)咫尺西天
后一篇:手套山行记(134)春分十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