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儿女情长

相逢何必酒千杯？长椅忘怀晓月催。

桃李不思春色在，随风飞去梦牵回。

几秒钟老马儿子的手术进行得非常顺利，不到40分钟就结束了。毕竟不是大手术，医院又组织了最好的团队。孩子从麻醉中醒来，目光在老马夫妻身上只停留几秒钟就移开了，直到看到站在一旁的姥姥，面容才安宁下来。这一目了然的亲疏变化，当然逃不过在场所有人的眼睛。老马夫妻顿时觉得羞愧难当。孩子姥姥是个明白人，立即让孩子叫老马爸爸，孩子不会撒谎，好恶都表现在脸上。“姥姥，姥姥！”孩子发自内心的呼唤，让老马夫妻颜面尽失。老马自知自己算不上是个称职的父亲，孩子出生不到一岁就被送回国内姥姥家，现在都已经上小学了，在此期间老马为孩子做了什么？除偶尔寄钱回去，再无其它。其理由也太过牵强，美其名曰为了事业，诸如办身份、申请基金、发表论文和管理实验室等，但这与孩子的成长和教育都扯不上关系，不过是一些托词，他们根本没有尽到抚养和教育孩子的责任和义务。所有在海外生活的华人，哪个不是为了生存﹑身份﹑事业以及子女教育等责任和义务，一步一个脚印地走过来的？而有几个孩子不是跟着大人们甘苦与共，一起磕磕绊绊地从黑暗走向光明？想到此，老马真有点无地自容。

“等你出院，爸爸妈妈带你去美国好吗？”老马抚摸着孩子的头说。

儿子依然沉默，再次转头把信任的目光投向身边的姥姥。此刻，在孩子的世界里仿佛除老太太外都是透明的局外人，根本没有存在的必要。

“慢慢来，日子长了就好了。我和爱人过去两地分居时，每次回家过年，孩子对我也很冷淡。”

陆院长极力想安慰老马，反倒让老马越发不自在。人家是被动地疏远，因为无可奈何，所以无可非议。而老马夫妻和孩子之间的距离，却是由他们一手造成的，怨不得他人。

“对了，今天中午少凯校长想请你们全家吃饭，您看方便吗？如果有什么不便，我这就去给校长回个电话。”

“请你转告他，改在晚上吧，我想多陪陪孩子。”

老马又对身边的岳母说:“妈，您和淑兰先回宾馆休息，这里有我照顾就可以了。”

“我不累，你们有事就忙你们的去吧，我在这儿就行。”岳母体贴地答道。

老马转身对等在一旁的陆院长说: “麻烦你送她们去宾馆，有事我们再联系。”

“也好，那我先送她们去宾馆，晚上见！”陆的语气谦恭，客气。

“给你添麻烦了！”老马觉得有些过意不去。

喧闹的病房剩下父子俩，顿时安静下来。看着躺在病床上的儿子，老马忽然觉得有些陌生和拘谨，好像呼吸都不那么顺畅。如何与孩子独处，竟成了他的软肋。他看了看儿子，两只手不自然的搓了两下，然后故作镇静地走到一旁，拿把椅子坐在儿子的病床前。他想说点什么，望着双眼紧闭的儿子欲言又止。这样沉默了好一会儿，儿子一翻身，盖在身上的毯子滑落到地上，老马像溺水人见到救命稻草一样，弯下身子，迅速地从地上捡起毛毯，拍了拍，然后重新替儿子盖好，又用手轻轻抚摸孩子有些苍白的脸蛋。但儿子始终闭着眼睛，显而易见，儿子在装睡。此刻父子两背负的包袱一样沉重，虽然对生活的理解有差异，但都在距离感这条看不见的鸿沟旁止步不前。孩子多是因距离产生的陌生感，被动的接受骨肉分离的事实。而老马却是造成这种尴尬局面的元凶。“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对孩子我一定要有耐心。”老马在心里默默地叮嘱自己。

从小就远离父母的孩子都很敏感，他们中的许多人都或多或少有种寄人篱下的孤苦情结。老马这样想着，心里满是愧疚和自责。还好，孩子还小，他们分开的时间也不是太久，他觉得还有机会去补偿孩子的缺失。老马想好了，回美国后就送儿子上最好的私立学校。他相信在那里，孩子可以受到更好的教育，更重要的不再骨肉分离，而不能让父子之间形同陌路的局面继续下去了。

什么是美国梦？老马曾就这个问题问过隔壁实验室的美国老板。得到的答复是:“孩子能在私立学校接受教育，有车，有房，有假期，老有所养，退休后能住上有护士服务的疗养院。”

老马一直觉得生活中似乎缺点什么，现在终于找到了答案——除感情外，就是孩子受教育的问题。

这就是美国梦？像老马这样夫妻两人年薪近三十万美元的家庭，实现起来根本不是问题。但儿子是否也能喜欢老马为他安排的生活呢？关于这点老马没有十足的把握。对，可以请孩子的姥姥一起过来，如果能适应，就给她老人家办身份，这样无论是对老的﹑还是小的是件两全其美的好事，妻子更会因此而开心，一家人也不用再像过去那样虽互相牵挂，但遇到突发事件时，远水解不了近渴。

老马在心里盘算着他们家的未来，有些出神。等他从恍惚中清醒过来时，才发现儿子这会儿真的睡着了。老马立即收回抚摸儿子的手，为儿子重新盖好被子，看看表，已经11点半了，是送饭时间。老马起身来到病房门外，正巧看到护工推着送饭车，在走廊里逐门送餐。

妻子给孩子订的是流食，蛋花面条﹑一小块蛋糕和一份混合水果。老马从护工手里接过饭菜，却不忍心叫醒熟睡中的儿子。他轻手轻脚地把饭放在床头柜上，然后坐在椅子上仔细地端详起儿子来。老马好像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认真地看过自己的儿子，分红稚嫩的脸蛋，与自己印象中的样貌大相径庭，越看越像孩子的舅舅，真是应了那句老话，儿像妻舅。老马突然发现儿子脸上的泪痕，孩子什么时候哭过？对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而言，父母应该是他们倾诉感情的第一对象。而孩子在他这个做父亲的面前竟如此隐忍，完全是由他一手造成的。当孩子小的时候，就按照大人们的意志被动地接受一切，而老马的儿子所接受的，就是让他在如此小的年纪不得不远离父母，远离人世间最近、最温暖的情感和关爱，接受由父母一手造成，在他那个年龄所不应当承受之重。 “我是怎么当爹的？！”老马忽然觉得心像被人用刀子剜了一下的痛，他低下头，把双手捂在脸上，羞愧万分。此刻，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决不能再让儿子做个有父母的孤儿!他的泪水情不自禁的涌出眼眶。这时，手机响了，是妻子打来的，语气中少了平时的戾气，多了些许温柔。她先是问儿子吃东西没有，老马饿不饿，要不要她在附近的餐馆买些东西带上来，末了又说她把孩子姥姥一个人留在宾馆，她自己已经快到医院了。老马慌忙擦去泪水，咽了咽口水后才压低声音说:

“你就在医院门前的‘都市快车’里买份红烧鱼和红烧茄子吧。”

“好，你别着急，可能要排队。”

“不急。”

经妻子一提醒，老马确实感到有些饿了。

“都市快车”里的饭菜曾经是老马的最爱，当年按他的收入，请女朋友吃饭，选在那里消费最划算。不仅物美价廉，而且符合当时他这样一位医生身份的人的消费水平。因此，出国前老马和妻子没少在那里出入。

不到半小时，妻子就拎着一大包东西进来了。老马示意她轻点，别吵醒还在睡梦中的孩子。妻子点点头，悄声问道:“儿子还没吃东西吗？”

“没有，我想让他多睡会，所以没叫醒他。”老马小声地说。

“红烧排骨，红烧鱼和烧茄子，对了，我还特意给你加了份烧芸豆，都是你出国前最爱吃的。快尝尝味道变了没有!”

“你还没忘？”

“怎么能忘呢？我们认识后，你第一次请我吃的就是这四样东西，那天正巧赶上你发工资。”

老马有些动情。过去他一直认为妻子是个工作狂，根本不懂得什么是感情。如果真是如此，她又怎能记得已经过去快二十年的往事，这难道是不懂感情？看来十多年同在一个屋檐下的朝夕相处，并没有让老马真正了解妻子。也许是他根本就没有想要去了解。

老马有些精神恍惚，难道真是自己错了吗？还是夫妻间的情感表达理应如此？时间久了，就应该像小溪一样涓涓流淌，而不再激情澎湃了呢？

“发什么呆？再不吃菜就凉了。”妻子提醒老马。

“你也一起吃吧。”老马说完转身为妻子搬过一把椅子。

“我这里有消毒纸，给你。”妻子一边擦手，一边把盒饭打开。

老马擦完手，端起菜盒闻了闻说:

“啊，这味道一点没变，真香啊！”于是用筷子夹了一块红烧鱼放进口中，闭上眼睛很享受地嚼了起来。

“好吃，还是当年的味道。”老马动情地说。

“等一下，我先拨出一份，等孩子醒了，我去护士站的微波炉里给他热一下。”马妻说。

“还是你想的周到，我怎么就没想起来呢。”老马忏悔着。其实在过去的生活里，夫妻两人一直我行我素，独立惯了，都很少替对方着想，现在生活里突然多出一个儿子，一时没想起来也是有情可原。

两个人围坐在床头柜前，津津有味地吃着，虽然既无氛围，也无情调，但这顿饭给他们夫妻带来了很久都没有的亲近感，好像又回到了那个久远的第一次。可以说，这是老马回国后吃得虽然不是最好吃，却是最香的一顿饭，简单，安静，更重要的是里面饱含的那份浓浓的亲情和由此带来的幸福感！

人在放松时，最容易感受到幸福的滋味，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