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我在这头/母亲在那头/长大后/乡愁是一张窄窄的船票/我在这头/新娘在那头/后来啊/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我在外头/母亲在里头/而现在/乡愁是一湾浅浅的海峡/我在这头/大陆在那头.

以上这首“乡愁”，可说是大陆最闻名的台湾诗，诗人余光中也凭这诗名扬大陆，被冠以乡愁诗人之称号。

乡愁，是中国诗歌的永恒主题，官途羁旅之路，战乱征兵之苦，都在思乡情怀中倾吐。最早的羁旅思乡诗，可以从诗经里的“采薇”中看到：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饥载渴。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 这是描写征夫回乡后遇到物是人非的情景。同样的描绘，也可以从唐朝诗人賀知章的“回乡偶书” 看到：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而最纯的乡愁诗祖，还要数西晋張翰的“思吳江歌”：秋风起兮木叶飞，吳江水兮鲈正肥。三千里兮家未归，恨难禁兮仰天悲 … 从鲈鱼想起了故乡，这首思乡诗把中国的饮食文化美妙地表现出来。而南朝韦鼎的“长安听百舌”，则是从一声鸟叫想到了故乡：万里风烟异，一鸟忽相惊。那能对远客，还作故乡声。

羁旅思乡之诗，最兴旺当数盛唐，请看王維的“雜诗”：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 和岑參的“碛中作”：走马西来欲到天，辞家见月两回圆。今夜不知何处宿，平沙万里绝人烟 … 还有李白的“客中行”：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 … 最终，别忘了李白写出了老少都能吟的“静夜思”：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杜甫的乡愁诗，是被称为天下第一快诗的“闻官军收河南河北”：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 … 763年春，唐朝安史之乱结束。诗人听到这消息，不禁惊喜欲狂，手舞足蹈做返乡的准备。

进入后唐，可看杜牧的“题齐安城楼”：呜轧江楼角一声，微阳潋潋落寒汀//不用凭栏苦回首，故乡七十五长亭﹗ … 还有李商隐居留巴蜀而寄给家乡的诗“夜雨寄北”，诗句的回环令人回味无穷：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还可读李頻的“渡汉江”：岭外音书断，经冬复历春。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 近乡情怯也成为共识俗语了。也应该读溫庭筠的“商山早行”，看他描写了驿旅之孤独感：晨起动征铎，客行悲故乡。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槲叶落山路，枳花明驿墙。因思杜陵梦，凫雁满回塘。

宋朝的思乡诗，可以提王安石的“泊船瓜洲”：京口瓜洲一水间，钟山只隔数重山。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 以及陸游的“临安春雨初霁”：世味年来薄似纱，谁令骑马客京华？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素衣莫起风尘叹，犹及清明可到家 … 南宋诗人陆游，晚年厌倦官场，不肯趋炎附势而被召入京，在消磨时光中，急于回到山阴的家。

明清的乡愁诗依然突出，可看明朝楊基的“闻邻船吹笛”：江空月寒露华白，何人船头夜吹笛？ 参差楚调转吴音，定是江南远行客//江南万里不归家，笛里分明说鬓华。 已分折残堤上柳，莫教吹落陇头花 … 和清朝洪昇的“客愁”：夜夜贾舡里，思乡愁奈何。 醒听北人语，梦听南人歌 … … 以上两首，都描述了是官途中羁旅之苦闷。而羁旅诗的绝唱，当是清朝王九齡的“题旅店”，从思乡而思索人生：晓觉茅檐片月低，依稀乡国梦中迷。 世间何事催人老，半是鸡声半马蹄。

宋词的乡愁，可以从柳永的“八声甘州”为开头，诗人常年宦游在外，于清秋时分，感叹漂泊生涯和思念故乡亲人：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惨，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栏杆处，正恁凝愁！

还有李清照的“添字採桑子”，描写了诗人随朝廷南渡后的苦情：窗前谁种芭蕉树，阴满中庭。阴满中庭。叶叶心心，舒卷有馀情//伤心枕上三更雨，点滴霖霪。点滴霖霪。愁损北人，不惯起来听。

到了南宋，陸游的“南乡子” 可以作代表：归梦寄吴樯。水驿江程去路长。想见芳洲初系缆，斜阳。烟树参差认武昌//愁鬓点新霜。曾是朝衣染御香。重到故乡交旧少，凄凉。却恐它乡胜故乡﹗ … 而南宋最杰出的，当是蔣捷的“一剪梅”，借着景色的转换，和草木的变异，充满动感地把时光的变迁刻画出来：一片春愁待酒浇。江上舟摇，楼上帘招。秋娘渡与泰娘桥，风又飘飘，雨又萧萧//何日归家洗客袍？银字笙调，心字香烧。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宋词的灿烂继续在清朝焕发迴光。在情词里，最杰出的代表非纳兰性德莫属。请看他写在塞外的小令，先读“如梦令”：万帐穹庐人醉，星影摇摇欲坠，归梦隔狼河，又被河声搅碎。还睡、还睡，解道醒来无味！… 再读“长相思”：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两首小令，把塞外的荒凉和孤独感表现得令人绝望。

纳兰的长调也很突出，可看其“台城路”：白狼河北秋偏早，星桥又迎河鼓。清漏频移，微云欲湿，正是金风玉露。两眉愁聚。待归踏榆花，那时才诉。只恐重逢，明明相视更无语//人间别离无数，向瓜果筵前，碧天凝伫，连理千花，相思一叶，毕竟随风何处。羁栖良苦，算未抵空房，冷香啼曙。今夜天孙，笑人愁似许 … 从诗人一系列的出塞诗，看出了彻底汉化了的纳兰，已无法适应塞外的凄荒生活。

乡愁的传统，从古一直流到今。因为两岸的长久隔绝，台湾诗人也传承了乡愁的心态。除了开头提起的余光中诗作，诗魔洛夫的“边界望乡”，也完美表达了海外游子临家门不得进的痛感。1979年3月，洛夫在余光中的陪同下，去香港边界落马洲用望远镜看大陆。游子怀乡咫尺天涯有家归不得，感触颇深就写下了此诗：

说着说着/我们就到了落马洲/雾正升起，我们在茫然中勒马四顾/手掌开始生汗/望远镜中扩大数十倍的乡愁/乱如风中的散发/当距离调整到令人心跳的程度/一座远山迎面飞来/把我撞成了/严重的内伤/病了病了/病得象山坡上那丛凋残的杜鹃/只剩下唯一的一朵/蹲在那块“禁止越界”的告示牌后面/咯血。

而这时/一只白鹭从水田中惊起/飞越深圳/又猛然折了回来/而这时，鹧鸪以火发音/那冒烟的啼声/一句句/穿透异地三月的春寒/我被烧得双目尽赤，血脉贲张/你却竖起外衣的领子，回头问我/冷，还是/不冷？

惊蛰之后是春分/清明时节该不远了/我居然也听懂了广东的乡音/当雨水把莽莽大地/译成青色的语言/喏！你说，福田村再过去就是水围/故国的泥土，伸手可及/但我抓回来的仍是一掌冷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