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把水烟壶(原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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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父水烟壶生死观情感 |
分类: 心灵絮语 |
算来祖父去世已经23年了,前不久,我的姑母从上海托人给我捎来祖父生前随身使用过的一把水烟壶,说是父亲身体不好,我是长孙,这把水烟壶跟随祖父时间最长,也差不多是祖父目前唯一的遗留物,就让我收着它吧。
祖父的这把水烟壶是用上好的黄铜精制而成,大概也有百年历史了,壶色已有些泛白。水烟壶呈长方形,由壶嘴、壶身两部分组成。壶身中部空心,里面装水,用来过滤烟雾,起到缓释焦油保护健康的作用。壶身后部设有烟仓,便于装烟丝。吸管细长弯曲,高高超过壶身尾部。整个烟壶庄重美观。
祖父几乎从事了一辈子乡村医生,听父亲说,他也不知道父亲是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但从他记事起,他就认识这把水烟壶和一个随身药箱。在苏北大灾之年,他曾随着难民潮逃难到上海行医为生,后来在日本人轰炸上海时,又回到家里。据父亲说,他是与父亲一起在日本人飞机的轰鸣声中离开上海的,父亲和祖父分乘的两条船,船行在黄浦江上,日本人的飞机就在他们头顶的上空,不时有炸弹在江中激起几丈高的水柱,他们差不多是死里逃生回到家乡的。
为什么祖父要和我父亲分乘两条船,我至今不解,我猜想,是不是祖父考虑在日本人的轰炸中,不至于父子同时遭难,万一有事,得有个回家报信的。祖父把我的父亲带了回来,却把两个姑母留在了上海,直至今天。
祖父无论是出于生计逃难,还是躲避战火,辗转江南江北,他自始至终带着他这把水烟壶。也许就是在水烟特有的醇香和飘渺的烟雾中使祖父能够随遇而安、淡泊一生,无论世事更迭还是亲朋变故,祖父都能坦然处之,凭着他的几根银针,一个药箱,行医乡里,救死扶伤。我和妹妹在70年代初期先后下放到东台的富东和富安乡劳动。父母不放心才有十几岁的我们孤身一人在外,就把祖父调到我下放的那个大队卫生所。在我回城以后,又把他调到妹妹所在的那个大队去照顾妹妹。对这些频繁的调动,祖父二话不说,拎起包就走。
父亲说,祖父一生说话不多,说的话甚至都没有他抽的烟多,对人很严厉,子女与他平时也没有多少话说。但我认识的祖父说话虽不多,为人却是非常随和豁达的,是个非常宽厚的老人。记得小时候,每到星期五下午,我就期待已久的跑到乡下到祖父母那儿度周末。我自然是先到奶奶那里亲热一番,然后到祖父的诊台前叫一声“爹爹”,他每次都是一句“呵呵,你来了”,然后再也不管我,随我去玩了。祖父的住家就在诊所,所以乡间诊所的出诊任务,大多都是爷爷承担。几乎每天夜里我在熟睡中被求诊的敲门声叫醒,毕竟年纪大了,或许天寒地冻、下雨刮风,老人总是在先要埋一会儿被窝,才“呼”的一声坐起来,起来后挫一把脸,就跟着来人,走进夜黑之中。听祖父说,这样的出诊,规定是要收出诊费的,但老百姓日子难,他很少收钱,常常是人家过意不去,给他煮几个鸡蛋,他也就领受了。这样的出诊有时老人一夜要起来好几次,所以祖父早上总是要到临上班才起床,起床前照例先坐床上吸上一颗水烟,似乎很享受。
祖父不信神,但他从不干涉祖母吃斋。祖母吃的不是常年斋饭,她说她吃的是子孙斋,每个月只有几天不吃荤腥。但到了那几天,祖母照例要准备荤素搭配,只是吃的时候老俩个人各取所需罢了。我的印象中就听过一次祖父评论祖母的吃斋,说:“儿孙自有儿孙福,他们总会过得比我们好,要你操什么时候心。”祖母眼睛朝他睨了一下,端起碗吃饭,不再理睬他。祖父也不在意,丢下饭碗,就捧上水烟壶,往壶嘴上放一小撮金黄的烟丝,悠然自得地用嘴对着卷成的如筷般的纸筒,急促而又节奏地吹上一、二口气,把它引着火,然后将点着的火捻,紧贴着烟丝面,嘴巴吸着吸管,在一阵“咕隆咕隆”的水声中,烟丝被引燃了,忽闪着发出明亮的红光,随即一团烟雾从祖父嘴边冒出,祖父把刚才的话已忘得一干二净,剩下的是一脸惬意。
祖父84岁上患上肺癌,查出时已经是晚期,医生明确说已不宜手术。看到做了若干检查,没有任何治疗措施的情况,懂行的祖父对自己的病可能已有了几分数,只说了一句“等于把我带到培琪这儿来玩了一趟,呵呵,回家噢”。我们不无辛酸的把祖父送到故乡老家去休养。等我们一爱接到祖父病危的信息赶回到老家时,祖父原本1米75的身材已经瘦小到了只剩下几十斤,蜷缩在堂屋一侧的地铺上。看到我回去,他点了下头,然后举起两个指头放在嘴上,我立即意会到他是想吸烟。据说整个在家乡养病期间婶婶们因他有病,就绝对禁止他抽烟。此时我递上一支,并给他点上火,只见他用尽剩下的力气,很快把那支烟吸完。这是他生命中的最后一支烟了,可惜他再也无力捧起那把水烟壶。祖父走得很从容,按我们老家的习俗,什么时候下地,什么时候上高(就是人至临死前,要带气抬上堂屋东侧的门板上),者是他自己示意安排。我很惊异,已穿好老衣的祖父躺在地上,用手拍地,口中发出微弱的声息,我凑近细听,说的是“上高”,我不懂意思,等告诉叔叔们,他们的赶忙按他的要求将他抬上一侧的门板,此时他才稍稍安定下来。半个小时后,只见祖父身体动了一下,自己紧咬嘴唇闭了一口气,平静的走了。
祖父生前我们从未讨论过生死,更没有听到过他发泄对任何事情的不满,永远都是一个乐呵呵的老人,随遇而安、生死听命是他的全部人生观。他虽一生沧桑,饱经忧患,但他甘于平淡,精神充实,自得其乐,我想,人能修得有这样达观、超脱的境界也是不容易的。
“轻轻地我走了,正如我轻轻地来”。这句诗未必牵涉到生死,但却是对生与死最恰当的态度;这句诗作为祖父的墓志铭真是再好也没有。既知生死由命,我们就应该坦然地面对死亡。既然无法将生命读解成一门宗教,就让它成为一部美学。在有限的生命历程里,让我们尽情地享受阳光的灿烂,雨水的滋润,看蓝天碧水白云绿树,听风吹草动虫吟鸟鸣,感受亲情友情爱情的温暖和甜蜜,在一个个审美的瞬间,忘记时间,直面生活,超脱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