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乾坤怔住了，心说我的乖乖，老子才离开一会儿，这口棺材怎么烧成灰烬了？远远地，魏乾坤早就闻到焦味了，可仍没想太多，因为夜里常有妇女们会烧柴起火，为大伙儿提前早饭。哪知道，魏乾坤一靠近守灵的荒地，那口黑色的棺材已经变成黑炭了，尸体也给烤得半红半黑，半透明的尸油流了一地，还有些许火花随风跳动。

谁胆敢烧毁老张的棺材？！

黑夜里，魏乾坤僵住了很长一段时间，这是他始料未及的事，倒不是他怕被问责，而是老张德高望重，生产队的人肯定不敢动手烧棺才对。即使有的人在守灵时是假哭，可那也是给面子，换作别人，人家肯到场就算好了。若真如此，棺材是自己烧起来的吗？肯定不是！

那年，中苏双方在新疆的铁列克提发生大规模武装冲突，中国与苏联交恶达到顶峰，很多西方观察家认为两国开战在所难免。在民间，敌特之说也很流行，但凡有什么异常情况，大家都不假思索地把责任推给敌特。同样地，魏乾坤也以为是敌特，回过神来，他就大喊，兄弟姐妹们，抓敌特啦！

事实上，这一晚大伙儿都没睡着，什川公社超过一半的人都在拉肚子，厕所蹲满了，有的人干脆就跑去果园里解手。魏乾坤一扯嗓子喊，有的人屁股都没来得及擦，提起裤子就跑过来。看到棺材被烧了，他们还真信了，一晚上边拉肚子，边追捕敌特。可魏乾坤当时就后悔了，因为他那一喊，大家蜂拥而来，放火的贼人若是自己人，那混进队伍里就再也抓不到了。

天光大亮后，什川公社没有一支生产队抓到敌特，唯一有嫌疑的人就是牛鼻子老道。可想而知，大家要发泄，又架他出来批斗。魏乾坤想说理也没辙，只能愧疚地看着牛鼻子老道受苦。好在大部分人拉肚子就跟关不了的水龙头一样，他们匆匆地斗了牛鼻子老道，中午没到就筋疲力尽了。

什川公社只有一个医生，8个生产队有几百号人拉肚子，医生忙得焦头烂额，而且束手无策。傻子也想得到，肯定是水有问题，因为8个生产队开伙的地方不一样，只有水都是从黄河担来的。当时，什川的水井都干了，废弃了一两年，还没有挖新井，自来水更是不可能有了。为了喝水，生产队就从黄河边上担水回来，灌入水窖内，然后洒些漂白粉，沉淀污垢，等到用水时，人们再用绳子、铁桶将窖里的水取出使用。

水窖不像果园，没人守卫，要是真有人想下毒，也不是没有可能。就在大家怀疑有敌特下毒时，魏乾坤就想，会不会黄河被污染了？牛鼻子老道和纸尸不是讲，黄河上游有凶鬼恶尸吗？就算没有鬼，一具尸体泡在水里那么久，水源也会被污染呀。魏乾坤左右为难，不想信牛鼻子老道的鬼话，可又觉得对方说得有几分道理，毕竟什川公社真的病倒了一大片。

眼看大家病的病，倒的倒，工分却还是要挣，因为记工员没病倒。看到孙文阳来果园记工分，魏乾坤就嘀咕，这小子昨天晚上跑出来，搞不好放火和下毒就是他干的好事。老张死得突然，姓孙的这小子气大家假惺惺的，于是暗中使坏，也算替老张出口恶气。

在大家半死不活地为梨树浇水时，生产队的副队长就带人来了，并点名要找魏乾坤。副队长叫许兴国，很会摆官架子，老婆和儿子都是一样的脾气，对谁都不客气。许兴国一来便喊，魏乾坤你过来，你犯了什么事，你知道吗？魏乾坤以为是偷白兰瓜的事被发现了，刚要承认，却听许兴国说，守灵守到半，棺材能自己起火吗？敌特肯定就是你了！

此话一出，男女老少都望了过来，魏乾坤赶紧撇清干系：“我怎么会是敌特，我是喊话的人呀？昨晚我也拉肚子嘛，茅厕蹲满人了，我跑到远一点儿的地方去了，谁知道回来就……”

这话没说完，魏乾坤就瞥了孙文阳一眼，就怕记工员唱对台戏，站出来拆穿他昨晚没有拉肚子。亏得孙文阳在记工分，一个个地核对着，好像没听见。魏乾坤谎撒完了，许兴国却不信，还要问敌特当时是往哪个方向跑的。听着听着，魏乾坤就犯糊涂了，牛鼻子老道不是被认作敌特了吗？怎么还揪着这事不放呢？

其实，这一次许兴国没有刁难魏乾坤，而是他也拉肚子，夜里看见有人影在水窖旁徘徊。直到水有问题的说法散播开来，许兴国才想起自己可能撞见了敌特，因此怀疑牛鼻子老有同伙。牛鼻子老道被搜过身，住所也被抄了，根本没有火柴，也没有毒药，最合理的解释就是他有同伙。

魏乾坤很恼火别人冤枉他，一气之下，便跟许兴国争执起来，完全不怕副队长的身份。魏乾坤只说，水窖如果都被下毒了，为什么一半人中毒拉肚子，一半人却没事呢？难道毒药还会分善恶，只欺负身体孱弱的人？

这话不是没道理，其他人也纷纷点头，看大家在质疑，许兴国也没好继续发作。话没讲完，许兴国肚子咕噜噜地叫了起来，还放了一个屁。魏乾坤不给面子，叫人家马上去拉屎吧，可别拉在裤子里了。许兴国没时间发火，肚子里的污秽真憋不住了，当下就收了威严，带人离开了果园。

这一天很快过去了，可大家怕水窖有毒，又去黄河边上担水，并派人守着。不想，这法子不凑效，该拉的还是拉，不拉的也开始拉了。魏乾坤被这情况唬住了，逐渐有点动摇，心说不会真让老道说中了，水窖没被下毒，而上黄河被尸体污染了吧？今晚就是农历十五，每月只有一天月华尽显，老道说今晚是捞尸的好时机，要不要去呢？

魏乾坤终归是在皋兰山上的佛寺里长大的，虽然顽劣，但心肠不坏，他顿时想起老禅师讲过：朋友之法，其要有三：一者见有过失，转相谏晓；二者见有好事，深生随喜；三者在于苦厄，不相弃舍。此语出自《大善教经》，老禅师常对魏乾坤叨念，意思是叫他以后待人谦善，切勿记恨，育生心魔。生产队的人尽管是非不分，但都是同胞，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拉肚子拉死。

夜里，吃过饭了，魏乾坤等天黑了，他就下定决心，与其猜忌，不如亲证。只要今晚他沿河而上，找到吐黑烟的鱼，再打捞起河底的尸体，那就证明老道就没骗他。可是，这天夜里有许多人巡逻，也许是怕敌特再次作案。魏乾坤左等右等，都找不到机会溜出河口村，正当他以为没指望了，却听见有人喊捉敌特，一堆人往村外追去了。

“天助我也！”

魏乾坤惊喜万分，趁此际外出，最是方便，就算被逮住，亦可坚称自己是追捕敌特。夜里，月圆如盘，华光尽泻，黄河透着荧光，像是涂了一层发光的染料。魏乾坤没有点灯，就这么摸黑跑到河边，直到沿着崎岖的小道走出几百米了，他才想起来，河里的鱼吐黑烟的话，夜里怎么分辨呢？

不过，眼下魏乾坤也不可能回去找手电，他就硬头皮继续往上走，最后没路了，他才下河淌水。一开始，河边的水浅，可走了没多久，水就没过了腰。这时，魏乾坤就发现，荧光闪闪的黄河面上，有一层烟雾，像是水雾，但竟是黑色的。再仔细一看，水面上不时有鱼头冒起，它们的嘴一张一合，黑气就是它们吐的。

真有吐黑烟的鱼？

魏乾坤既吃惊，又觉在情理之中，当下的心情很复杂。此处远离河口村，将近桑园子峡了，这里黄河水深湍急，下面有尸体的话，为什么不流下去，而是一直盘踞不动呢？魏乾坤游着游着，闯入了有黑雾的河面上，琢磨着该怎么捞尸，尸体又在哪个具体位置呢？

这时候，水面上咕噜咕噜响起来，不似流水声，而似肚子怪叫的声音，只是这声音更大。魏乾坤警觉地放慢了游泳的速度，想要看清楚周边有什么情况，可却发现浮到黄河面上的鱼都散开了，还把他团团围住，如同一个巨大的鱼阵。紧接着，一个东西扑通一声，从水下冒起，看着跟一个人头差不多。等那东西漂近了，魏乾坤就抓到面前，看了一眼后，他心喊果真是一个人头。

夜里在黄河上抓到人头，足以让人吓破胆，但魏乾坤沉住气，没有大喊大叫，可他觉得这人头很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想了想，魏乾坤才吓了一跳，阿弥陀佛，这人头不正是他认识的人吗！奇了怪了，这人的脑袋怎么漂到黄河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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