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浙江省衢州市博物馆藏有一块弘一法师亲笔书写的石头,系弘一法师驻锡衢州期间赠予民间居士汪梦松的善物,具有很高的艺术价值和历史价值,甚为珍贵。

弘一法师(1880—1942),俗名李叔同,原籍浙江平湖,生于天津。被誉为“二十文章惊海内”的李叔同,是中国近代文化史上一位传奇人物。他才华横溢,在书法、美术、话剧、音乐、诗词、教育、佛教等诸多领域,皆有杰出成就。1918年,风华正茂的李叔同进入佛门,研律宏法,成为一代高僧弘一法师。1920年秋至1924年间,弘一法师曾两度移锡衢州,留下了许多珍贵实物,可惜幸存甚少。
书石与诗作者
弘一法师书石是一块比较普通的鹅卵石,呈不规则长方形略带椭圆形,长约6厘米,宽4厘米许,平均厚度在0.8厘米左右。书石的正文是弘一法师手书的一首诗,诗曰:“千峰顶上一间屋,老僧半间云半间。昨夜云随风雨去,到头不似老僧闲。”落款为“归宗芝庵主诗昙昉”。

弘一法师纪念馆
书石字体含宏敦厚,与魏碑方正刚劲的体态相比略趋扁,线条丰腴悦泽,气势内敛含蓄,流露出佛门僧人特有的超然绝俗、清净澹泊的心境,以及谦和慈悲、不躁不急的气度。
“昙昉”是弘一法师较为喜爱的“款号”之一。而“归宗芝庵主”,是中国佛教南岳临济宗第十二世的代表人物之一,著名佛学著作《禅宗正脉(十卷)》有他的传略:“归宗芝庵主,依黄龙,遂领深旨。有偈曰:未到应须到,到了令人笑;眉毛本无用,无渠底波俏。未几,龙引退,芝陆沉于众。一日普请罢,书偈曰:茶芽蔍蔌初离焙,筍角狼忙又吐泥;山舍一年春事办,得闲谁管板头低。由是衲子亲之,师不怿,结庵绝顶作偈曰:千峰顶上一间屋,老僧半间云半间。昨夜云随风雨去,到头不似老僧闲。”

李叔同书法作品
“偈”是佛经体裁之一,主要有两种:一曰通偈,由梵文32个章节构成;二曰别偈,共四句,每句四至七字不定。中国僧人很喜欢用这种四句式的别偈来阐发佛理,与我国古体绝句诗歌神同,因此国人常把偈语当诗歌来欣赏。
弘一法师所题的这四句偈语,是芝庵主在庐山归宗寺修行所作。禅师一向喜欢远离尘嚣,独居深山,与苍松古柏、明月清风和山川白云为伴。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过后,禅师一觉醒来,发觉眼前的山色,在朝阳的辉映下,变得清晰明澈,顿然豁悟:众生本性清净无染,但一念无明,妄见空中之花,导致执境迷心,遂起惑造业而轮转生死。不被尘缘牵缠,方能享受清闲。正所谓“山峰本不动,白云任往来”。芝庵主所说的“闲”,并非懈怠放逸。“清”是指心念清静,“闲”是指心识回复到本性上,再不受到尘缘的束缚——“但自无心于万物,何妨万物常围绕”。

李叔同书画作品
明明是四句具有非常高清空灵意境的偈语,弘一法师作为出家人,题写时怎么不用“偈”而用“诗”呢?笔者以为,主要是因为弘一法师当时初入佛门未久,行文用语尚未完全脱“俗”入“佛”。根据衢州地方文献的有关记载,这块书石“是一九二三年冬天弘一法师赠送给汪梦松的”。而李叔同于1918年农历七月十三日正式落发为僧,法号“弘一”。可见书石时,弘一法师才修行五年。
从弘一法师身后存世的遗墨来看,笔者的上述推断也是足可采信的。检索大师遗珍,可以找到书写此偈的另外三幅墨宝,1930年写的落款是“归宗芝庵主偈”,1941年写的落款是“归宗芝庵主结茅绝顶偈”,另有一幅不注年月的书偈直接题“归宗芝庵主结茅绝顶偈曰”。可见弘一法师随着修行佛法的次第,行文用语完全规范了。而大师无意间竟留下如此多同一偈语的书法艺术珍品,可见大师对此四句偈语的认可与追求,亦可见大师对归宗芝庵主的敬重与推崇。
书石与藏石者
弘一法师书石的背面有藏石者题记一篇:“弘一上人癸亥冬书赠二石,一曰放下二字,一即此石。上人举动多美化,余甚珍爱。寇劫未及,或有佛力护持也。”落款:“癸未孚若”。
孚若是汪梦松(1883—1954年)的字号。汪氏乃安徽歙县琼溪人,属老徽州,与衢州近邻,其父曾贾于衢。十一岁丁父丧,后受学母舅胡氏,“从游二年,以贫辍学,习贾于外。自是操觚推筹,往来高家、莲花间”。
莲花,即弘一法师曾两度驻锡的莲花寺所在地,位于衢州古城北门外二十多里的地方,与高家紧邻。弘一法师第一次到莲花寺修行弘法是在1920年秋至1921年正月,此间他在莲花与冯君明之相识。虽是初识,两人却很投缘,弘一法师谓其“通医典,博学穷研,能造其极,而无闻于世”。交游中,冯君特向弘一法师美荐了当地另一“名士”汪梦松。弘一法师竟“慕其高轨,致词延召。适行贾高家,未由有展”。直到1923年10月弘一再度赴衢驻锡莲花,汪梦松与冯明之等便急赴拜晤。汪氏给大师的第一印象是“仪容温蔼,不事外饰,从容宴语,雅相知得,有若故交。”尔后两人数数相从,得结善缘。弘一法师于次年5月离衢移锡温州庆福寺。在这短短的半年时间里,弘一法师不仅手书二石惠赠汪氏,更难能可贵的是,还相继为汪梦松作了《汪居士传》和《汪居士传补遗》两篇传记,“佳文词句华丽而朴茂,询为不可多得之美文”。
汪梦松当年虽为商贾,经营的却不是自己的家业,只是受雇于人的账房先生,最多只相当于现代语境里的职业经理人。不过估计他是比较敬业而且颇为精明的,《汪居士传》曰:“居士经贾高家,尝过莲花,为观旧佐治琐曲,繁文细目,人畏其难者,居士当之,措置绰然。以是人称,居士善贾。”
当然最让弘一法师钦佩的,还是汪梦松的“雅思润才”,以及那种虽居乡野却仍能好学、勤学、博学的可贵精神。《汪居士传》云:“日理肆事,逮及初夜,所事既办,便退处闲堂,陈书览卷,四鼓乃寝,如是者二十余年,未尝一日辍也。于书无所不观,经史而外,旁及汉宋之训诂义理、三唐之文词,下逮书画篆刻诸术,靡不博涉而会其道。常与之论议,能举其源流派别,历历若贯珠,不知者以为老师宿儒也。居士藏书甚富,床角案头,积帙千卷。家无资蓄,时获长财,必过书肆,有旧刻善本,不惜重金求之,其好学刻苦类如此。”由是,弘一法师在传末“赞曰:莲花多隐君子,空谷幽涧,佳蕙生焉。若居士者,溷迹市肆,而无改其夷旷之致,斯又难矣。古德谓处动处静,忘内忘外,其言兹若人之俦乎。”
题石记
汪梦松的题石记,写在“癸未”年,也就是公元1943年,离弘一法师书石所赠正好是20周年。为什么汪氏把大师书石珍藏20年后方才题记呢?笔者以为,一个重要原因是弘一法师于1942年农历九月初四圆寂,再睹大师遗物,汪氏定有百感交集,故特意题石为纪。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题记所言的“寇劫未及”,甚感大幸,是以勒石铭记。
“寇劫”是指日军侵华战争给衢州带来的空前浩劫。根据衢州地方文献资料记载,在汪梦松为藏石题记的前一年,即1942年的6月至8月,衢州沦陷于日寇侵略达三个月之久,蒙受了一场有史以来最为惨痛的浩劫,“当时有‘十无’之谣,谓市无人、田无谷、山无木、村无屋、食无粮、着无衣、病无药、死无棺、家无丁男、室无贞女也。”乡贤徐映璞在《壬午衢州抗战记》中慨叹:“是役,被祸之惨,实有过之,欲重见昔日熙攘景象,殆非百年以上不可。呜呼!烈矣。”
汪梦松是这场“寇劫”的亲历者与见证者,殊为可贵的是,他还成为了“寇劫”历史的记录者。据上世纪八十年代衢州文史专家朱子善先生研究,汪梦松“从二十六岁起,长期在莲花镇任胡同茂南货店的账房和经理。一九一九年发心写日记,迄于去世,未曾间断,共有日记一百七十七册。”
抗战期间,弘一法师虽然依旧晨钟暮鼓,青灯黄卷,但内心深处却感时伤乱,忧国忧民。其在福建泉州讲经弘法时,座后壁上常挂自书中堂:“念佛不忘救国,救国必须念佛。”据说有一天吃午饭时,他对僧众说:“吾人吃的是中华之粟,饮的是温陵之水。身为佛子,当此之时,不能解国难于万一,自揣不如一条狗子。狗子尚能为主守门,吾人一无所用,而犹腼颜受食,能无愧于心乎?”
就在大师诘问的同期,他曾经两度静心研修佛学的衢州也处在水深火热之中,曾被他誉为“莲花隐君”的汪梦松在纷飞的战火中无处可隐。隐士风范的汪氏,笔端再也无法流淌佛学禅悟和诗情画意了,其笔端喷发的都是血泪与控诉:“但闻兵到之处,十室九空,抢掳奸淫,暴殄天物,不一而足。”(1942年6月1日日记)“余昔见画报,以敌寇焚杀奸淫等图状,以为宣传而设,敌寇或不致此。今次到衢,有更甚于图状者。人道尽丧,奚能收我土地,抚我万民?不久必为歼灭耳。”(1942年7月10日日记)
汪梦松长期在莲花谋生,家眷却住在附近的高家。从汪氏1942年6月10日的日记可知,其高家的家里曾遭日寇洗劫:“高家同样遭遇,楼上楼下,翻箱倒箧,并我书箱诸遭损坏。”真可谓“倾巢之下岂有完卵”。庆幸的是,弘一法师相赠的书石竟未遭劫掠,无怪乎他在次年题石时要特铭“寇劫未及,或有佛力护持也”。
都说“精美的石头会说话”,弘一法师此方书石,无论形制或质地,都并不精美,却真的是会说话的,而且说得还很艺术,如弘一法师手书的温良谦恭;很空灵,如归宗芝庵主偈语的闲达意境;很历史,如汪梦松题记“寇劫”的凝重惨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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