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

从《意林》杂志上读到《世间一点尘》，读了很多遍，每读一遍都有一丝丝的隐痛：李静芜在寒假回家的火车上偶遇朴园，朴园自称是某大学的。后来，李静芜去朴园所说的大学找他，他却不露面，推说自己身体不好去看病了。李静芜大学毕业回到家乡参加工作以后，朴园费了好大的劲找到李静芜，说是欠她一顿饭。这次朴园才说出真相：其实朴园并不是大学生，因病高中就辍学了。李静芜结婚后，每天傍晚去买菜，有一次去早了便逛一逛书店，看到了一本《朴园诗集》，书中对朴园的介绍很少，只说他的诗都是在病榻上写的，因病在二十七岁时去世。李静芜走出书店，蹲下来，把头埋在膝盖里，无声地哭泣。

这篇作品让我想起了她……

1981年，我家随着爸妈的单位七院搬迁到了丰台镇，我转学到了丰台一小，上了六年级；按照区教育局的规定，开学一周后，六年级新生组成了六年级五班，我跟她成了同班同学。

我的爸妈跟她的爸妈是在七院共事多年的老同事，而且，我妈跟她爸曾在一个组工作。

她的成绩在班里名列前茅，我是不折不扣的差等生。有一次数学作业，我错题较多，班主任徐老师把我和她一起留下，让她辅导我改错题。她给我讲题相当耐心、细致，直到我全改对了并且真正全会了，才允许我把作业交给徐老师。徐老师给我批改错题的时候，她依然耐心地等着，直到徐老师认可了，我也收拾停当了，她才跟我一起走出教室一起回家。

我是差等生，每天都要被徐老师留下，或者补课，或者改错题，每天晚回家都惹得我妈生气。今天错题太多，回家比每天都晚，而且还有学习成绩优异的同学辅导我，我妈会不会更生气呀？

进了大院儿，我不愿意别人看见我跟她一起走，就急匆匆跟她分手了。

回到家，我妈不仅没有跟我生气，还微笑着问我，是不是她给我辅导作业了——我妈是听按时放学的同学说的。

从我记事起，我妈就喜欢漂亮女孩儿，她给我辅导作业的事从我这里得到证实后，我妈脸上乐开了花：“我觉得她是你们班女孩子里长得最好看的，个子也最高。”对，她长得确实很漂亮，个头儿也是我们班最高的。

徐老师批评起我来丝毫不留情面，每次徐老师当众批评我之后，班里总有几个同学随时随地挖苦我，惹得我心里生气却无言以对。同学们挖苦我，她很少参与，偶尔参与几次，我却不生她的气——她辅导过我，那么耐心，那么温和，我感激她。

在徐老师的谆谆教诲之下，我的成绩很快提高了。

初中，我上了区重点北京十中，她上了市重点北京十二中；高中，我去了丰台路中学，她去了北京十中。

1988年大学扩招，低于上线率30分的考生都有机会被公立大学录取，但要缴纳很高的学费，这叫做公立大学自费生，她成了北京建工学院的自费生，住校去了。同年，北京市鼓励民办教育，大力发展私立大学，我高考落榜，去了私立的建华学校，成了一名自费大学学生。我们学校的学费是北建工自费生的四分之一。

我们学校的第一个校址距离北建工很近，经过北建工膳食科许可，我们学校的学生可以去北建工食堂吃午饭，但是换饭票是要缴纳20%的管理费的。我在北建工有那么多朋友，何苦花这个管理费呢？找他们帮我换饭票也可以的。她便是其中之一。

有一次找她换饭票，要换多少，我计算得过分细致了，最后就按我计算出的结果给她很少的粮票和足够的钱。可是膳食科不允许换那么少的粮票，她呢，二话不说就用自己的粮票帮我垫上了。事后，她一五一十地把过程跟我讲清楚，并且不让我还给她粮票，虽然满脸笑容却态度坚决。我的同学、好友都这样：他们说是“借”给你钱或者粮票，但是说不让你还就是不让你还，你若一定还给他们，他们就会说你看不起他们。没想到她也是这般豪爽。恭敬不如从命，不还就不还吧。

假期在家属院儿里相遇，她会拦住我问这问那的，我回答得罗嗦了她也不烦，还是那么认真地听着。有时带着她妹妹，她也不管她妹妹对我们的交谈有没有兴趣，依然主动找我说话。我们交谈的过程里，我偷眼观察她妹妹，发现她妹妹不仅认真地在听，还微微皱着眉头，似乎在认真思考；不多时，我们把话说清楚了，她妹妹的眉头舒展开了，脸上露出了笑容。其实我们聊的都是别人的事，这妹子还真心为别人着急啊。

北建工食堂的菜有时做得很咸很咸，食堂又不提供饮用水，我吃得渴极了，吃完饭把饭盒刷洗干净，去北建工的男生宿舍找水喝。没想到的是，跟我认识的那几个男同学，他们的宿舍也一律没水喝——早在住进来一个星期之内，宿管阿姨发给他们的暖壶都摔碎俩了，因此惨遭宿管阿姨的严厉呵斥，全都不好意思再去申请第三个暖壶了，他们也只能渴着。

一转眼又该换饭票了，不可能每次都找同一个人，这次找谁呢？今天的菜格外的咸，咸得出了格，不如找女同学帮着换饭票，顺便要点儿水喝。

我常找的两个女同学都住在同一层同一个区域。我上楼来到这一层，请宿管阿姨帮忙叫一声金红，宿管阿姨说看见金红刚刚出去。还得找她。

她正好在呢，宿管阿姨把她叫出来，我把钱和粮票交给她。看见我拿着饭盒，她主动问我：“你是不是吃咸了，想喝点儿水？”我说：“哈哈，既然被你看出来了，那我就不客气了，麻烦你把暖壶拎出来，往我饭盒里倒点儿水吧。”“好吧，你等着。”不大一会儿，她拎着水出来了，倒水的时候还特意关照我别烫着。

毕业后，按照爸妈单位七院的章程，她进了七院，跟我妈在同一科室。她所学的专业跟我妈的专业相通，我妈经常在业务上指导她。久而久之，我妈越来越喜欢她了。

我跟她还是经常在家属院儿里见面，她不再跟我说很多话了，有时匆匆问候一声就擦肩而过，有时只是简单说几句而已。

经过婚介所的介绍，我跟小周认识了。小周这人跟别的女性不同，从不限制我跟别的同龄女子交流，还时刻提醒我不要疏远她们。

有一次带小周来家，刚进家属院儿就迎面碰到了她，她微笑着朝我点点头，我把她介绍给了小周。

不知为什么，她从此不再跟我有任何表示了，甚至我主动给她拜年她都不理我。

2002年，我跟小周结婚了；婚后的妻改行做了保险代理人。保险代理人不好当，妻已经很努力了，但是客户量还是不足，只好向我妈求助，我妈说，她条件不错，有可能买保险；我妈还说，她是我小学同学，跟我处得挺好。妻听了特别高兴。我不经意间说了一句：“她都快两年不跟我说话了。”妻一下子收住笑容：“为什么？她怎么这样子？！”我妈也生气了：“我退休以前经常指导她工作，她怎么能这样对你？”我的脸上倒有了笑容，说：“当年六五班的三四十个老同学，见面仍旧打招呼的已经不多了，男生和男生见面有时候都故意互相绕着走，谁也不理谁，这也没有什么嘛，你们别生气呀，我都没往心里去嘛。”

妻和她之间谈得非常顺利，这几天，妻越来越高兴。

有一天下班早，我回到家属院儿，正好遇到妻要去她家跟她签合同，妻高高兴兴地拉住我：“跟我一起去吧，她老公也在家呢，一起见一见吧。”

听我妈说过她老公，也是七院的员工。好吧，一起去吧。

她早就不跟她的爸妈住在一起了，住的是婚后七院分给她老公的房子。

进了她家的大门，两口子热情地把我们请进里屋，热情地请我们坐下；然后，她给我送上一杯水：“谷峪，喝水吧。”我道了谢接过水杯，她又关切地问我在哪儿上班，她老公微笑着在一旁搭话。

俩人谈完后，我和妻跟他们道了别，下楼了。

出了楼，妻再也绷不住了，紧紧拉住我的手臂欢呼起来：“多好啊！她又跟你说话了耶！”天啊，她又跟我说话了，妻居然比我还兴奋！若不是兴奋过度，妻绝不会用这种语气、这么大的嗓门儿欢呼的！

从此，我跟她再遇上，她又微笑着打招呼了。

妻听说了，告诉我妈，我妈也很高兴。

2006年，我调到东方华翔公司上班。公司只有十几名员工，每周一在所长田老师的主持下开例会。

有一个周一，又到了开例会的时间了，大家同时往会议桌集中。这时，我突然发现，副所长沈工不是一个人从自己那间小屋出来的，他身边还跟着一个美女，这个美女我认识，必须认识，正是她妹妹。我主动跟她妹妹打招呼，田老师一眼看出我们早就认识，也很高兴。

下班回家，我把这事说给妻和我妈听，她们很惊讶。妻又来情绪了：“你可一定要对她妹妹好哟！”又来了！这话能这么说吗？我说：“我怎么对她妹妹好？好到什么程度？你不怕人家把我拐跑了吗？”哈哈哈！

公司虽小，凝聚力很强，要是加班熬通宵，绝对是全体员工一起，她妹妹虽然专业不对口，但也能帮着我们画一些图，大家也都很愉快。

加班之后如果大家一起下班，她妹妹一定主动跟我一起坐公交车回家；车上也一定跟我坐在一起，说一路的话。她妹妹比她话多多了，我也是爱聊的人，我们很容易说到一起。

妻高兴地说：“这回好了，总算有人在下班路上跟你聊天了。”

干了一段时间，他妹妹觉得这里的工作不适合自己，只好辞职走了。她离开前，只跟我一个人说了，而且是跟我靠得很近，弯下腰，用很轻的声音说的，生怕别人听见她要离职的消息。

妻说：“好遗憾，她怎么走了呢？”

以后好长时间，没有再见到姐妹俩。偶尔跟她们的妈妈相遇。阿姨每次见到我都是笑脸相迎，主动打招呼。

2018年暑假的一天，我和妻带着孩子走亲戚，很晚才回来，亲戚开车把我们送到离家属院儿不远的地方，我们下车跟他道别之后，慢慢往家走。

后边有一个30多年前老邻居追上了我们。这个老邻居的姐姐也是当年我们六五班的老同学，这几年，这个老邻居跟我联系频繁，也经常到我家来串门，所以妻和孩子也都认识这个老邻居。老邻居告诉我们：听说她去世了，糖尿病并发症。

我的心一下子缩紧了。妻也好几天都不愿意相信这个消息。

她是院里的职工，职工去世都发讣告啊，可我们没见到宣传栏贴讣告啊。

有时候在家属院儿里见到她妈妈，阿姨好像是有意躲着我。莫非……？

后来得到最可靠的消息，说她真的走了……她才49岁啊……可惜呀……

最近这些日子经常遇到她爸爸。白发人送黑发人，让人更加难过……

我的老同学、好朋友，一路走好，希望你在天堂能变得健健康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