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箫:最后的浪漫(下)
大清国日渐颓败的“国运”,没能阻止住龚自珍如火如荼的“桃花运”。在袁浦逗留的短暂日子里,龚自珍和灵箫打得火热,二人甚至开始谈婚论嫁起来。
灵箫对龚自珍不可能有多么深入的了解,可以肯定的是,龚自珍并不比她平常接待的那些官员、富商强多少。对灵箫这样的人来说,如要从良,选择一个官员和盐商——这样的人在袁浦乱窜、到处都是,就世俗观念来说,是顺理成章的;如果选择龚自珍这样的落魄诗人,那就多少有点同命相怜了。
龚自珍也不清楚灵箫是否在和自己开玩笑,当灵箫提出为她脱籍赎身的问题时,龚自珍虽然一阵激动,但无情的现实问题还是制止了他的冲动:他首先要做的,不是应允灵箫,而是先把房子找好,不仅是为了灵箫,还要安顿滞留在北京的一大家子——一妻、一妾、两个儿子、两个女儿。
这些实际困难,龚自珍都没有对灵箫说,他只是安慰灵箫,定下再度见面的日期。
离开袁浦的日子里,龚自珍心里一直挂念着灵箫。三个多月后,他把昆山的别墅进行修葺,总算有了安家的地方。看者修葺一新的房子,他痴痴地想:灵箫要是在这里该有多好!(“灵箫合贮此灵山”)
不久,龚自珍北上迎接家眷,再度来到袁浦。喜出望外的灵箫旧话重提,龚自珍却面露难色。毕竟,如何解决生计问题,依然是他的难题。正是顾虑于此,他决定像拒绝扬州的小云那样,回绝灵箫。
龚自珍告诉灵箫,你是个聪明、美丽的姑娘,应该过着享受春光,有着明媚的生活,而不应该嫁给孤单、凄清的隐士林和靖;(“牡丹绝色三春暖,岂是梅花处士妻?”)
对龚自珍的拒绝,灵箫并不在意,似乎也早有准备。她的经验告诉她,龚自珍说的不是真心话,她知道龚自珍喜欢他,所以打算以此为出发点,尽量为自己多争取些利益。
她拐弯抹角地询问龚自珍的家庭情况,但龚自珍一眼就识穿了她的心思:我家里已经有一妻一妾了,你要是再来,恐怕终究不过是小妾的身份。龚自珍想,这下,你该知难而退了吧。
不过灵箫本来并没有多少非分之想,做妾也是她意料之中的事。她继续和龚自珍兜圈子,一方面继续打动龚自珍为自己赎身,另一方面,也为自己将来进入龚家后提早布局,争取一定的名分和地位。或许她听说过老前辈柳如是的故事,柳如是以自己的智慧为自己争取到了绛云楼。(绛云楼上梁的时候,钱谦益在所写的记事诗里,也提到过“灵箫”这个词)
灵箫的狡黠让龚自珍感到头疼,觉得她总是话中有话,心计太多;同时,龚自珍也喜欢灵箫性格中的一股凛然之气,她指挥小丫鬟做这做那,总是透露出干练、利索、果断的气质。龚自珍甚至认为,如果是在乱世,灵箫的刚烈性格,是会像当年的虞姬一样杀身成仁的。(“幸汝生逢清宴时,不然剑底桃花落”)
性格中有勇敢、积极、向上成分的灵箫,似乎对龚自珍的消沉、悲观有所不满,她希望龚自珍能够积极面对今后的生活,她曾用一个小细节来打动龚自珍沉寂的心胸。在梳妆时,她卷起北面窗户的帘子:
风云才略已消磨,
甘隶妆台伺眼波。
为空刘郎英气尽,
卷帘梳洗望黄河。
龚自珍的这首诗曾得到梁启超的激赏,美人红妆,窗外黄河,渲染出英雄迟暮的苍凉心境,的确令人神往。
和灵箫十多天的相处,龚自珍也能感受到她对自己的爱护和眷恋,这已超越寻常风花雪月的游戏,龚自珍郑重地说:此是平生未报恩。
尽管如此,他们的“谈判”还是不太顺利。灵箫诡计多端,总有源源不断的要求,让龚自珍感到应接不暇,他觉得自己常常被灵箫弄得“坠侬五里雾中行”,此时的龚自珍,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聪明辩才,竟然不如一个小女子:“自知语乏烟霞气,枉负才名三十年”。
也许深深陷入感情纠纷之中的人最容易做出激烈的举动,龚自珍一气之下,决定逃之夭夭,像在扬州对待小云那样,来一个金蝉脱壳、不辞而别。
龚自珍离开了灵箫,坐船北上。没走多远,就收到灵箫派人送来的书信。灵箫向龚自珍道歉了,这让龚自珍激动万分:“六朝文体闲征遍,哪有萧娘谢罪书?”
就这样,龚自珍在船上,一边北行,一边通过灵箫派来的信使书信不断。晚年一心研究佛学的龚自珍想必知道,当年临济派大师汉月法藏,在负气离开天童寺的时候,也是这样,一边走,一边信函往返,和他的师傅天童密云和尚辩论不休。
除了向龚自珍道歉认错,灵箫还对他有所规劝,要他沿途不要赌博。赌与嫖总是连在一起,灵箫的心意,龚自珍岂能不知?他一连给灵箫写了两首诗,坚定心意,表明日后定当迎娶灵箫到昆山。(“绾就同心坚俟汝,羽琌山下是西陵”)
终于做出了决定,龚自珍如释负重,也颇心安理得。他觉得自己虽然在功名上没什么出息,但是,诗文已成集,诗名天下传,对一个读书人来说,这也算是有所成就、有所安慰了。今后的日子该怎么办呢?与其说整日礼佛烧香,还不如天天和灵箫厮守在一起。(“从兹礼佛烧香罢,整顿全神注定卿”)
不这样做,又能如何呢?
设想英雄垂暮日,温柔不住住何乡?
于是,龚自珍的暮年情事,就此底定。
当龚自珍接到家眷南归,再度路过袁浦时,已经得知龚自珍心迹的灵箫,早已离开袁浦,她回到故乡苏州,闭门谢客,静静地等待着龚自珍的到来。
又过了整整一年时光。龚自珍应朋友之邀,到南京游玩,住在一个荒索的古寺里,门前一湾清溪,百无聊赖的龚自珍,又想到尚在苏州的灵箫,心中一阵凄然。
朋友想让龚自珍留下墨宝,于是他书写下去年在州中所写的诗,当写完“温柔不住住何乡”时,忽然觉得心中一片光明,似乎春回大地,温暖肺腑,他立即掷笔起身,坐船前往苏州。
再后来,一个阳光灿烂的上午,龚自珍翻阅把玩自己收藏的古帖,晴窗展卷,一室明媚,龚自珍提笔在贴后写下一段跋语,末了还不忘加上一句:姑苏女士阿箫侍。
短短七个字,勾勒出他一生绝无仅有的宁静、温馨时光。
按传统的观点,龚自珍被认为是继李白之后的又一位浪漫主义诗人。若把他去世的时候算做中国近代史的开端,那么他也可以说是中国古典文学史上最后一位浪漫主义诗人。
龚自珍本人对李白也是情有独钟,早年在北京的时候,他曾花20天的时间,把李白的诗集仔细校对一遍,也不知按照什么标准剔除了一些他认为不是李白作品的诗歌,他“钦定”的李白诗集,大约是原集的四分之一左右。
一百年后,另一位住在杭州的诗人郁达夫又通读了龚自珍的诗集,得出一个结论:龚自珍的诗,和李白是一个路数的,是李白的继承者。
郁达夫的这个结论是可信的。在诗歌中的情感充沛上,在语言的恣意汪洋上,在愤世嫉俗的人生态度上,在兼济天下的政治情怀上,在仕途坎坷的不幸遭遇上,在最终“猝死”的结局上,二人都有惊人的相似之处。
所不同的是,徘徊在江边采石矶上的李白,显得孤独、凄冷;相比之下,晚年的龚自珍至少享受了一段最后的浪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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