抓住人物心理突转的临界点 ——读鲁迅《祝福》

对人物复杂、动态、隐秘的情感和心理进行揭示和表现,是一切小说家共同的愿望。好的小说,其人物形象往往是鲜活的、深刻的、有一定心理纵深的。一般说来,人物情感、心理的发展变化,总是由一个层次过渡到另一个层次,这其中起推动作用的往往是一些外部偶然因素。在突变的事件面前,人常态下的理智约束力会减弱甚至消失,深层次的心理、情感会发生动摇和变化。抓住人物心理突转的临界点,就能揭示人物多层次的心理结构,进而全面而深入地把握人物形象。
细读《祝福》我们会看到,祥林嫂由一位青春健壮的农村妇女到精神全面崩溃,最后在年味浓浓团圆喜庆的祝福声里孤苦凄凉地死去,其间经历了三次明显的外部事件的刺激:一是祥林的死,二是阿毛的死,三是捐了门槛之后仍被视为不洁不祥之物。这三件事,在祥林嫂心里引起的震荡一次比一次剧烈,并最终置她于万劫不复的死地!
祥林嫂是一位出身卑微命运多蹇的下层妇女,可怜到没有自己的名字,也没有人知道她的出生地。从她丈夫比她小十岁来看,她大概是一位童养媳,小小年纪就被生身父母遗弃了,来到了严厉的婆婆家里,侍候她的小丈夫。丈夫死时不过十六七岁,也就是现在高中生的模样,年纪太轻,想来也不会给祥林嫂多少关怀和爱抚。祥林死后,经过了一个夏天和秋天的煎熬,祥林嫂大约看出了婆婆的主意,她本是重名节的本分人,不愿意再嫁人,不愿意再让婆婆安排她的生活,她选择了逃离。祥林嫂是那样内向老实的本分人,却宁愿去当长工,去做一个供人使唤的奴隶,也不呆在婆婆家里,在做出决定的那一刻,她的心里一定有着剧烈的搏斗。从这件事上看,妇道、名节在祥林嫂心里的分量是很重的,这体现了她的蒙昧。她并不是一味地懦弱,性格上也有些许叛逆。她要自主地安排自己的生活,想着自食其力地活下去。
她逃到了鲁四老爷家。年轻健壮、安分勤快又不多说一句话的祥林嫂,很快得到了雇主的认可。过了些日子,她自己变得白胖了,并且脸上渐渐有了笑影。日子本来应该这样平静地过下去,但3个多月以后,精明的婆婆却找上门来,把她绑架卖给了深山野墺里的贺老六。祥林嫂一百个不情愿,头上撞了大窟窿。婆婆——这个比她大不了几岁的女人,就这样借助家族的权力像对待牲口一样把她卖掉了。但天有不测之风云,没几年,贺老六得伤寒病死掉了,儿子阿毛被狼衔去并惨死在狼窝里!
多年来祥林嫂没有一个亲人,阿毛是从她身上掉下来的肉,本来可以和她相依为命,这个懂事孩子的惨死,给她孤苦的心以沉重打击。她逢人就讲“我真傻,真的……”显然,她的整个身心都被阿毛占去了,她的精神已有些错乱。从阿毛的死给祥林嫂带来的严重精神创伤来看,她的感情世界应该是丰富的、细腻的,和一般情感粗糙麻木的乡村妇女有着明显的区别。这一点,从后来她关注灵魂的有无也可以证明。愚昧麻木是鲁迅笔下许多下层人共有的性格特征,但我们却不可以把这张标签硬贴到祥林嫂的身上。
儿子的惨死使祥林嫂的心头蒙上了挥之不去的阴影,她大概觉得是自己的疏忽导致了这样一个无可挽回的重大罪过,她逢人便讲的那催人泪下惨不忍听的独白,实则蕴含着深沉的悔恨和歉疚,那是一位母亲因为没能很好地保护年幼的孩子,没能尽到母亲的职责而深深地痛悔!天灾人祸本是人生不可回避的劫难,在这些事上上苍并不特别眷顾幼儿。祥林嫂作为一个下层妇女,丈夫又去世了,生活的压力一定不小,她不可能每天守着孩子,不可能像今天的全职太太一样细心地看顾孩子。如果她不是一位善感慈爱的母亲,她本不必为阿毛意外的死对自我作这样的精神折磨!在阿毛惨死这件事上,我们看到了祥林嫂身上母性的光辉,虽然历经生活的磨难,但对于孩子本能的无私的爱却不曾动摇和减损。祥林嫂实在是一位慈爱而苦命的母亲。
经历如此变故的祥林嫂,手脚已没有先前灵活,她凄苦的遭遇只换得了人们有限的同情,没有人愿意真心抚慰她、支持她、帮助她。相反,在鲁镇却有一群无聊的看客,对她悲情的忏悔感兴趣,有意欣赏她的痛苦!她的两度嫁人以及夫死子丧的苦难经历,成了烙在她身上永恒的耻辱的印记。在鲁镇禁忌文化风俗中,祥林嫂已成为不干不净、不洁不祥、伤风败俗的丧门星。鲁镇的人们,从正统社会的代表鲁四老爷,到地位低下的柳妈,都在有意无意地向祥林嫂暗示她的不干不净、不洁不祥。
生存的严峻困境,使祥林嫂暂时忘却了儿子惨死一事,她听从了柳妈的劝告,用尽历来积存的工钱在土地庙里捐献了一条门槛。本以为抓住了救命的稻草,洗刷了自身的冤孽,祭祀时她很坦然地去端祭品,却不曾料想又被四婶慌忙地制止住。看来,人们依然不能原谅她,永远不会原谅她!刹那间,祥林嫂活下去的唯一信念轰然倒塌,她的精神彻底崩溃!她面色灰黑,眼睛深陷,简直成了一个木偶人!
就这样,祥林嫂由一位健康安分并且颇有些叛逆精神的青年妇女,历经三次不同寻常的精神嬗变,变成了一个万念俱灰的木偶,这其中有偶然的天灾,更有无法躲避的人祸。那么祥林嫂何罪之有呢?从根本上说,是她没有从一而终嫁过两次,并克死了自己的孩子和两任丈夫,触犯了鲁镇风俗文化中的大忌,使得祥林嫂本身也成为一种禁忌,一种罪恶。我们知道,祥林、贺老六以及阿毛的死根本与祥林嫂无关,她自己其实是最大的受害者;改嫁给贺老六更非祥林嫂的本意,她本来是想遵守礼俗,恪守妇道,是她的婆婆强行改变了她的意愿。如果说祥林嫂有罪,她的婆婆就更应该受到谴责。奇怪的是,没有人追究她婆婆的责任,却一股脑儿把脏水全泼到祥林嫂身上,这就是貌似事理通达实则荒谬绝伦不近情理的鲁镇文化的狗屁逻辑!这种漏洞百出的风俗文化,不仅支配着鲁四老爷这样的上层人物,也支配着柳妈这样吃斋念佛的善女人,还支配着祥林嫂这位深受其害的苦命人。她接受柳妈的劝告,实际上也是认领了自身的罪孽,这更加重了她内在的精神折磨!
夏志清认为,《祝福》是“研究中国社会最深刻的作品”,它主要的意义和价,就在于具有思想启蒙作用。在鲁镇,鲁四老爷是理学的代表人物,同时陈抟老祖所书的寿字,表明他也有着道家文化的情趣,柳妈的轮回以及阴间地府的恐怖观念,则足以证明佛教在鲁镇的影响。鲁迅有意把鲁镇文化阐释为儒、释、道三教合流交汇的产物,使之成为了中国正统社会沉渣泛滥的一个缩影。祥林嫂之死,我们无法找到元凶,究其实就是一整套儒、释、道观念,从风俗禁忌到宗教信仰,从日常生活到行为准则,为祥林嫂的死提供了内在的充足的理由。通过祥林嫂的“被吃”,作者宣判了以儒、释、道为主体的中国传统文化的死刑。
此外,鲁迅在《祝福》中还创造性地采用第一人称,改造了中国旧小说一贯的第三人称叙事视角。作品以“我”的亲身经历和现身说法来完成,赋予了真实性和逼真感,极大地增强了小说的艺术感染力。同时“我”作为故事的“当事人”和“在场者”,在叙说悲剧形象时,已无法保持局外人的冷眼旁观的态度,“我”与祥林嫂血肉相依,对于她的不幸遭遇感同身受,然而又无可奈何。最后只好选择了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惦记着福兴楼的鱼翅,早早地逃去了。这就显示了黑暗力量的强大,它无孔不入地存在着,但想反抗却无从下手。同时第一人称叙事视角,还把对民族集体灵魂的审视和对自我灵魂的拷问有机统一起来,在对病态国民性进行清理的同时,也具有了自我剖析和批判的品格,启示着人们去思索自身对于人间的悲苦应负的道义上的责任。这是《祝福》的彻底之处,也是鲁迅的伟大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