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对鲁敏及其《伴宴》的一种解读
--读鲁敏短篇小说《伴宴》
说到鲁敏这个被喻为“标准的新世纪作家”(施占军语)就会想到她一系列以“东坝”命名的具有温情,理想,浪漫倾向的作品。诸如:《白衣》,《逝者的恩泽》,《思无邪》,《颠倒的时光》等。这个从2001年开始发表小说的70后新锐实力派青年女作家,总是以稳健向上的趋势给读者带来阅读上的惊喜与思想上的冲击。“温情”几乎成为鲁敏小说的基调,或者叫底色。无论乡土抒情,还是城市叙写,包括对人性“暗疾”的敏锐窥测,鲁敏始终不脱离那份由衷难得的“温暖化”描摹。鲁敏是属于那种对小说领悟性极高的人,她的领悟就是对小说进行“钝化”,不炫技,不功利,这种心态在年轻一代作家,特别是对于女性作家尤为可贵。就是在阅读,领悟前辈作家成功面的同时对小说葆有一种内省,应该以什么方式来叙述才不至于重蹈覆辙或堕入复制的尴尬境地。鲁敏选择了一种“心理成熟”与“透世”的方式更为精当地表述关于“世俗生活与文学创作”之间的相得益彰以及有如“硬币两面,相伴而生,互相促进的”(鲁敏语)叙事策略。从鲁敏一路而来的作品系列来看,鲁敏非常通透小说表述方式,她对自己的思路有着清晰的认知,因此她极为难得也非常理性地把自己的小说归为三类,一类以“与叙述内容和气氛相合拍”以当下口语为叙述点,还有就是“带有一定地域特色的东坝系列”,再就是“那些人性中比较幽暗的那一块,‘暗疾’一类的,比较书面化的。”鲁敏对自己的认知可谓相当精准与清楚。这一点反映了鲁敏能很好地把握主题,并不会因主题的不同而产生语言障碍或类化。正因为具备这种清醒地认知,鲁敏才会以一篇又一篇稳扎稳打的态势面临读者挑剔的眼光与胃口。在当下鱼龙混杂,良莠不齐的小说叙事中,鲁敏其实对“怎么写”,“写什么”私下是费了功夫,劳了神的,就是说,你闭着眼写,很容易与“前辈”或“同道”撞车,只有在研究叙事策略后方可上路。鲁敏掌握了一种避免与太多同道“撞车的技法”,这是属于鲁敏的“技法”,比如《致邮差的情书》,《正午的美德》被评论家李云雷戏称为“混搭”,这一提法很精确却又有一种把捉不住的意思,也有论者称其小说的“叙事有点不那么正规,但上了擂台也未必输”。(程德培语)鲁敏就是把不可能的事情叙述的头头是道,理由充足由不得你不信,《逝者的恩泽》,《思无邪》等都是依循这样的叙事策略。小说本身就是虚构,但虚构的过程中必须要有令人信服的伦理常纲,发展态势,细节真实这样不可缺少的成分在内。鲁敏恰恰做到了。
以上是鲁敏给我的总体印象,预示她骨腔内不可多得的叙事能力与敏锐地捕捉能力。那么一直到《伴宴》,《铁血信鸽》,《惹尘埃》等近期成功出炉的作品都似乎顺理成章。《伴宴》作为2010年第五届鲁迅文学奖短篇小说获奖作品,已是鲁敏小说叙事的一个上扬姿势。她舍去曾经的“沉稳”,改为“沉潜”,从曾经的“暗疾”过渡到人性总体性中的“丧失”部分,把一种不甘,挣扎,潜移默化成摇摇欲坠地认同,难以割舍地悲悯弥漫在字里行间,油起一层人文气息的氤氲。如果把写小说比作擂台比武,那么鲁敏无疑应该划为“太极门派”,她始终以坚实,缓慢,下沉之势蓄意待发。到了《伴宴》则是“四两拨千斤”集技巧,功力于一身的化解与重击的结果,有一种“形而上”的意味。《伴宴》是写一个落伍而不景济的“民乐团”沦落为现代都市人的消费品,美其名曰:“伴宴”,其实就相当于旧时代的“卖唱”。不过,新时代的“伴宴”是一种集体的,有组织的,有相应回报的“卖唱”。鲁敏在这里给我们解释的很清楚:
“何为伴宴”?这是团里约定俗成的简称,详指“给宴会伴奏”,
具体说来,就是一席或数席的重要宴请,主办者邀请民乐团现
场演奏一台音乐会,以助清雅之兴,使吃饭活动成为更艺术的
娱乐,更高档的社交……若干年前,伴宴一般都是政治任务,
级别约摸为市宴,省宴,在座的总有党和政府的领导人
物,且半数涉外,有展示民族艺术瑰宝之意,乐手甚至要政审,
众人为此突击排练,加班迟归,皆为怨言,反倒甚觉荣耀日后说
起,他们曾经为“某某“,”某某某“,或”某某·某某某”奏
过一曲。”
这“伴宴”在政治的光圈下无疑显得冠冕堂皇且正中之正,还有“光环”的意思在里面。但世风日下,“礼坏乐崩”,在经济大潮的冲击下,“伴宴”就不再那么光鲜了,“民乐团”已不是什么“香饽饽”,得自己“找饭吃”。“阳春白雪”一下子变成了“下里巴人”,“高雅”变成了“庸俗”,在这样的转变中,一些人随波逐流,顺应事变,而极少数奉“艺术为圭臬”的“孤愤之人”势必无法流俗,就被强行扣上“落伍”的帽子,同时也就是“孤立自己”。《伴宴》中的宋琛就是这样的“孤立分子”,一直坚守她的“大牌”底线,绝不充当“酒囊饭袋”们的“宴食之欢”。宋琛是个有着艺术渊源,灵慧高雅的女子,弹着一手好琵琶,人也长得清秀脱俗,具有玉质兰慧,不食人间烟火的奇特气质。她从不接受任何大小“伴宴”之邀。这样一来让团领导很头疼,毕竟,人家请一个团体,每个人都有“伴宴”义务,你宋琛还是艺术骨干,这不是砸大家饭碗吗?宋琛不理这一套,正因为她的“脱俗与孤傲”偏偏又让那些“有钱客户”好奇不已,有的扬言必须请到她去,否则怎么怎么样,一些带威胁性的粗鲁话语。且不说这些世俗而功利的所谓宴会是怎么回事,单说宋琛,也从不为利所诱,也不为威胁所迫,只是急坏与难坏了团领导。宋琛依然如故,依然是宋琛。转机在于从文化局新调来的团长仲熙,仲领导拥有“半调子”水平的扬琴弹奏技术,这一点赢得宋琛的好感。关键仲熙循循善诱但不施压,晓以利害但不强求,苦口婆心但不死皮赖脸。终于让宋琛这个高傲的白天鹅低下高贵的颈项。在同仲熙对“声,乐,韵”相互沟通中终于感到一丝“音稀”的感觉,觉得还是同仲熙有点“气脉相通“的,而仲熙在宋琛气韵饱满的弹奏中终于明白宋琛的”不流俗“是有道理的,那一曲曲古雅韵情的千古名曲如此温婉动听,琴声流淙的魅力又是如此摄人心魂。想一想这些都将要作为现代人“附庸风雅”的“箪食一粟”时,内心怎不揪痛。同样的乐曲,用情用心弹奏的必能撼人心魄,而作为营生,作为附丽品就只剩下博取热闹的驳杂声音了,“正是这种谋稻粱的惨淡经营,让数千年绵延下来的民乐仅留一个下‘声’的外壳!”仲熙决定放弃说服宋琛去“伴宴”。然而,出人意料地是宋琛居然答应“伴宴”了,这一消息让“民团群奋”。
宋琛答应的这场“伴宴”是一个女老总再三执意点名邀请宋琛非去不可,且允诺给大价钱。宋琛不是为了这个“诱人的承诺”,她大半是因为仲熙内心未泯的“民乐情结”,所谓“士为知己者死”,仲熙虽算不上什么知己,但在这个“唯利是图”的当今,包括“民乐团”还是算得上“音稀”的。宋琛内心的转变绝不同于她表面那种平静与自然,宋琛的“妥协”也不是屈于“胁迫”,而是出于仲熙与自己一样对于“高雅艺术”的认同,但等待宋琛的却是更加不堪与充满悲剧性的戏弄。邀请宋琛“伴宴”的女老总居然是宋琛秘而不宣的心上人的妻子。显然,女老总早就掌握了一切,“这女老总的确是看上了宋琛,早就看得好好的!她准确的抓住了要害啊,知道用什么最具破坏性的方式来对付宋琛……”。
而知悉内情的团里钱主任为了高利不惜牺牲与自己休戚相处的同仁,千
方百计要把宋琛拉去,自己游说不动就借助团长的力量,把宋琛这个高傲的白天鹅送到了道德的刑台。宋琛依然是宋琛,她看到了女老总雍容富贵的姿态,以及她深如城府,兵不血刃的机心。也看到了心上人的仓皇,苍白和虚弱以及临近崩溃的神情。宋琛一曲又一曲地弹奏着,仿佛把曾经没有“伴宴”的全补上,毫不慌乱也没有悲愤。她一反常态,把女老总要求的所有曲子都弹了出来,来者不拒。当仲熙明白了宋琛与女老总还有那脸色苍白局促不安男子的微妙后,真地急了,感觉是自己把她推到这水深火热之境,正当他冲动的想去拉宋琛下台时,钱主任在他耳边说:“你别急,她会弹的,我听蜘蛛说,她连通俗歌曲的谱子都一并要了去准备的。”所谓“静水深流”,宋琛平静的外表下隐藏了巨大的内心风暴,但她的性格以及古老音乐的底蕴修养让她保持“临危不乱”,“视死如归”的美好姿态。我们隐隐看到台上宋琛旁若无人地倾心弹奏,眉宇间隐露的笑意,那笑,无疑是无比凄绝的,一种绝望后的苦笑,似乎这一切早在她意料之中。
鲁敏在把捉人物心理方面的功夫是相当深的,一个在通常情况下会被表达的“战乱纷飞”的极端场面,鲁敏选择充满诗性的音乐来覆盖,完成小说高潮演绎的使命,让我们仿佛听到整个《伴宴》弹奏的都是《高山流水》,《四面楚歌》,《十面埋伏》。台下女老总拉着他的丈夫一桌一桌敬酒,并将自己的酒杯往丈夫嘴边送,这种剑拔弩张的情势让我们领略了《琵琶行》里风雨交加,风狂舞乱,心力交瘁的场面:
“大弦嘈嘈如急雨,
小弦切切如私语。
嘈嘈切切错乱弹,
大珠小珠落玉盘。
间关莺语花底滑,
幽咽泉流冰下难。
冰泉冷涩弦凝绝,
凝绝不通声暂歇。
别有幽愁暗恨生,
此时无声胜有声。
银瓶乍破水浆流,
铁骑突出刀枪鸣。
曲终收拢当心画,
四弦一声如裂帛。”
一场“山雨欲来风满楼”一触即发的情场战争即将爆发,宋琛无疑赴的是“鸿门宴”。
宋琛对艺术的崇尚与固守以及对爱情的唯美,都表现了她理想,浪漫的情怀,但这一切在现实面前被击成齑粉,高尚的艺术与绝美的音律以及一直绵延下来的庙堂的高雅情韵遭遇了现实的粉碎,轻慢与践踏。从“庙堂”骤然而下为“媚俗”的取乐之声,沦为“伴宴”的附丽品。而宋琛这个举高雅之旗,毫不流俗的异质女子却无形中沦为“歌女”。女老总如数家珍般向各位来宾表述宋琛从小到大的优异成绩,但我们更能听出女老总充满火药味地“弦外之音”,就是这位从小就有着音乐天赋,长大又是获奖又是出国的优秀音乐天才,自视清高的女子私下里充当不光彩的第三者,与我丈夫干着为人不齿的丑恶勾当。尽管她丈夫附在她耳边似乎央求着什么,但无法阻止女老总越演越烈地精神折磨。宋琛只是在女老总最初那么熟悉的介绍她时“表情异常”了一下,随后就专心致志弹奏,有股置之生死于度外的牺牲精神,她没有拒绝地弹奏女老总为她拉的所有“业务”,她也深知自己在道德上亏欠女老总的,因此,她默默承受这场“精神凌迟”,用镇静与赎罪的方式掩饰她其实早已破碎不堪的羞辱以及难以言传的卑贱感。
《伴宴》是鲁敏对人性更幽微的洞察,对理想的颠覆,对生活以及爱情“乞讨式”的人生悲剧的披露。揭示了信仰与丧失,高雅与庸俗,庙堂与陋巷,理想与现实,固守与破碎,爱情与背叛,乞怜与宽容,尊严与卑贱,等等相悖却又相连的二元矛盾。在对人性的挖掘,鲁敏超越了以往“暗疾”式的诊断与轻判。《伴宴》几乎是理想主义的一曲挽歌。宋琛一直到离开令她终生难忘的尴尬之地,也没有表现应有的悲伤与慌乱。而是淡定又意味深长地谈论着民间乐器的材质,说它们“总取于天地自然,比如笛和萧,乃竹;埙与缶,用的是土;鼓用了皮革;罄,为玉石;而响板,仅是两片脆木而已,此外,还有苇膜,蟒皮,马鬃……”以此寓意人生高低,富贵,贫贱,悲苦,情仇,他们处在什么位置便会发出什么样的声音,或优美,或凄凉,或喜庆,或悲哀,包括爱情的得失也是如此。这种彻悟并没有绝望的意思,倒只有一种悲凉与沧桑的“钝“感。鲁敏在《伴宴》中把以往那种本身充满矛盾却被刻意消解掉的冲突有意识地加以演绎,但还是很克制,把矛盾深深隐藏在人物脸谱的背面。以鲁敏一贯的性格,再大的矛盾与冲突也不会让人物有重创的表现。比如宋琛意识到女老总已知道自己与她丈夫的事,面对被她邀请来的情敌,女老总完全可以尽情羞辱她,并能有意识地让所有人听出她的弦外之音,让她的羞辱无地自容,从此无立锥之地。但鲁敏不忍心让女老总更残忍,更不忍心让宋琛这个“玉质”女子永远被“羞辱”包裹着,只是让“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他知”这样心照不宣地形式来化解彼此的伤害,使我们只看到“警告”与“可怜”,以一种高姿态俯瞰人性的弱点。在《伴宴》中鲁敏把两性关系神秘化,这正应了尼采在《人性的,太人性的》中对“羞耻”的诠释,某种意义上,女老总是让宋琛与其丈夫“唤起羞耻”[1]感。这种情怀昭示着宽容的美德,鲁敏没有陷入说教的歧途,这一点也是很可贵的。
总之,鲁敏是个值得期待的作家,以上也只是一点片面的解读,不能概而全的展现鲁敏及其小说的独特风貌,但作家与作品能让读者有自己的看法,我认为就是非常成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