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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62、刘庆邦《男人的哭》

(2012-07-24 06:29: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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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中国·短篇小说】62刘庆邦男人http://www/uc/myshow/blog/misc/gif/E___6722EN00SIGG.gif

秋天,刚下过雨,窗外的杨树叶子湿漉漉的,空气里有一些凉意。上班不久,张君和接到传达室的门卫打给他的一个电话,说有人找他,给他送一封信。张君和问门卫,找他的人是谁。他在电话里听见,门卫大声问那个人的名字。那个人报上自己的名字时,门卫把名字转告给张君和。张君和说:我不认识这个人,他给我送什么信?这样吧,你让他把信放在传达室,我下班的时候取走看一下。说罢,就把电话挂断了。张君和供职的单位是一个行业管理部门,因部门前面冠有国家字样,门楼显得有些高大,也有些拒人。除大门外两侧站有穿制服的警卫,一侧的传达室还设有穿便服的门卫。有生人来访,须经传达室登记,并经受访者允许,方可进入办公大楼。张君和相信,未得到他的许可,一向尽职如把门虎般的门卫不会放陌生的送信人进来。

 

门卫再次把电话打给张君和,说送信的人要跟张君和说句话,问张君和接听不接听。门卫是请示的口气,张君和要是接听,门卫才把听筒递给送信的人,张君和要是拒绝接听,门卫就会让送信的人走人。因工作关系,张君和不知每天要接听多少个电话,多听一个电话没什么了不起,他答应让来人说吧。送信的人说:我是替我妻子来给你送信,妻子再三嘱咐我,让我一定当面把信交到你手里。张君和问:你妻子怎么称呼?我妻子叫李培华。李培华?这个名字我一点儿印象都没有,你不会是找错人了吧?不会的,我妻子保存有你给她的名片,我是按名片上的工作单位和地址才找到你的。张君和在脑子里快速搜索李培华这个名字,搜索的结果,他还是想不起李培华是谁。如果李培华是一个成组的信息的话,他的脑子里好像从没有储存过这个信息。他问:你妻子在什么单位?我妻子在光明里第二小学,先是当老师,后来当教导处主任。张君和想起来了,当年女儿转学时,他是到光明里二小找过该校的教导处主任,教导处主任的确是一位女性,但他不记得主任姓什么,叫什么,也不记得他给主任留过名片。二十多年过去了,他的女儿早就大学毕业,参加工作也好多年了,那位女主任怎么又想起给他写信呢?他问女主任的丈夫:你妻子给我写信有什么事吗?不知道,李培华已经死了,她死前没跟我说过有什么事,她给你写的信我也没看过。给他写信的人已经死了,这让张君和有些肃然。既然写信的人死了,她留下的信就带有遗言的性质,遗言总是让人敬畏。还有,据说人一死去,灵魂就变得轻盈,飘逸,无所不在。说不定,李培华以灵魂的形式,尾随丈夫而来,正注视着丈夫,看他能不能把信交到收信人的手里。并看着他张君和,看他能不能把信接收下来。这是一封什么样的信呢?张君和说:好吧,你在大门口等我,我马上下去取信。

 

下楼见到李培华的丈夫,张君和请他到办公室坐一会儿,喝点水。李培华的丈夫说不了。张君和想问问李培华的丈夫,李培华什么时候死的?怎么死的?死时多大岁数?然而,李培华的丈夫像是不愿多说什么,完成任务似的,把信双手交给张君和,就走了。

 

信口密封完好,像是用胶水粘的。张君和把信封捏了捏,里面厚敦敦的,估计装有十来页信纸。他用手托了托,觉得这封信似乎有些分量。信封是光明里第二小学的牛皮纸信封,信封上写的是张君和先生亲启。字写得工整娟秀,但好像有一点颤抖。他关上办公室的门,小心翼翼地拆开信封,抽出信来,开始看李培华写给他的信。

 

张君和先生,您好!

 

我一直想给您写一封信。二十二年了,给您写信的念头我从来没有放弃过。因为我对这封信比较看重,却担心自己文字表达能力差,该说的话说不明白,几次欲写又止,便拖了下来。最近我被查出得了重病,将不久于人世。时间紧迫,看来给您写信的事不能再拖了。如果不给您写这封信,不向您道歉,不请求您的原谅,我就是死后化成灰,也不得安宁啊!

 

我想您不会忘记,你们家搬家时,您为您的女儿转学的事,到我们学校找过我。那时我在学校教导处当主任,从外校转来学生,必须经我批准。您是通过我们学校孙老师的介绍找到我的,在搬家之前,您和孙老师同住一座楼,是多年的邻居。按属地划分,你们的新家所处的位置,其子女的确应该转入我们学校就读。加上您女儿是我们学校的老师介绍来的,我们接收您的女儿当不成问题。可是,哪个学校都愿意接收学习成绩好的学生,而不愿意接收学习成绩差的学生。我一听说您的女儿要转来我校,不由得就有些警惕。您的女儿若是优秀生,我们当然欢迎。您的女儿若是差等生,我们就要考虑考虑。我问过孙老师,您的女儿学习成绩如何。因为孙老师和你们家是邻居,她对您女儿的学习成绩应有所了解。孙老师笑了笑,说还行吧。我一听孙老师的口气,一听孙老师说还行吧,就知道您的女儿学习不太行。我让孙老师转告您,您的女儿转到我们学校学习也不是不可以,不过要向学校交三千块钱的教育赞助费。我知道,三千块钱不是一个小数目,按当时的工资水平,一般拿工薪的人,一年不吃不喝,把所有的工资都攒起来,也攒不够三千块钱。我提出这个高额的条件,目的是把您吓退,迫使您主动放弃把女儿转入我校。您很快托孙老师回话,答应交这个钱。您说女儿就近上学是大事,就是借钱交赞助费,也不能耽误女儿上学。难题又到了我这里,我还有办法,我的办法就是考试。我说:按照学校规定,凡外校要转来我校的学生,我校还要对学生进行考试,如考试合格,我校才能接收,如果考试不合格,那就对不起了,交再多的赞助费都无用。

 

在一个星期六的上午,按约定的时间,您带着女儿到我们学校来了。校园里空空的,有一两只麻雀在操场里蹦跶。我没有跟您的女儿说话,也没有正眼瞧您的女儿,一点儿都不记得您的女儿长什么样。学生嘛,在我眼里都是一样的,都是我的考试对象。我给她一张语文试卷,指一处开着门的教室,让她到教室里去答题。我知道,您的女儿读完了四年级,新学期开始后该读五年级,我给她的是四年级的试卷。空旷的教室里只有她一个学生在考,我不必担心她向别的同学问答案,她没有任何条件作弊。我对您说:您可以走了!见您不愿走,我又说了一句:您没必要待在这里!您的样子很不情愿,但您还是向学校大门外走去。我知道您不会走远,一定在学校门口转腰子。当家长的都是这样,每当学生考试,他们的家长总是心绪不宁,像是挨烤的蚂蚁。果然,您的女儿刚考完,您就出现在女儿面前。天热,您给女儿买了一根冰棍。

 

上午考语文,下午考数学。说实话,我当时并不希望您的女儿考好,反而希望她考得不好。您的女儿考得不好,我就有理由拒绝她转入我们学校。您的女儿语文考得还可以,我给她判了七十多分。数学考得就不行了,刚刚及格。但我没有在卷子上判分。看罢数学卷子,我当时就决定了,这个学生我们学校不能要。因为我不知道把这个学生塞到哪个班里去。我们学校的五年级有三个班,每个班的老师都对全班同学的考分非常重视。不仅老师的奖金与班里的考分挂钩,老师的评奖,评职称,以及长工资,都与班里的考分挂钩。在这种情况下,谁愿意接收一个考分不高的学生,去拉全班平均分的后腿呢!我倘是硬把您的女儿塞进某个班,班里的老师肯定对我有意见,会怀疑我受了您的贿,以后会有扯不尽的皮。有一个情况您不一定清楚,孙老师就是五年级其中一个班的班主任。孙老师悄悄跟我说过,最好不要把您女儿插到她的班里去。张先生,您想想看,孙老师是您的邻居,您的女儿是孙老师介绍来的,连孙老师都不愿意让您的女儿进她的班,还有谁愿意接收您的女儿呢!

 

我跟您说的是,让您在星期天的上午十时,到我的办公室听消息。我担心不容易说服您,甚至会遭到您的纠缠,我约了已经退了休的老主任跟我一块儿到办公室去。无理取闹的家长我见得多了,我不得不有所防备。

 

您提前十分钟,就来到了我的办公室。办公室里有两张用硬木条钉成的连椅,我指一个椅子让您坐。我看您的脸色不大好,有些发白,眼圈儿也有些黑,大概昨晚没有休息好。尽管您装得很平静,我看出您的心情是紧张的。您的女儿平时学习怎样,您自己最清楚,看得出,您对自己的女儿完全没有信心。您一个人来了,没有带女儿来,也说明您的心是悬着的。这个事情,我没必要跟您兜圈子,也没有必要安慰您,我说:不行呀,你女儿语文考得还凑合,数学可是太差劲了。您承认,您的女儿是有些偏科。您问我,您的女儿数学考了多少分。我没对您说考了多少分,只说:你女儿这样的学习成绩,肯定达不到我们校的接收标准,我的意思你明白吧?您说:那,我的女儿怎么办呢?我的女儿除了学习不太好,别的方面都很好,是个很乖巧很可爱的孩子。我说:学习不好,一票否决。您说:学校不是讲究德智体全面发展嘛!我说:你跟我说这个没用,德是软道理,学习成绩才是硬道理。你再到别的学校看看吧,或许别的学校一看你的女儿很可爱,就把你的女儿收下了。您像是想起了什么,说:我已经把三千块赞助费带来了,您还是收下吧!说着,手伸进挎包,抖抖索索地把三千块钱掏了出来。我说:快把你的钱收起来吧,别说你交三千块,你就是交三万块,我们也不能收这样的学生!我说得斩钉截铁,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您没有把钱交给我,也没有马上放回挎包,就那么用手抓着。钱都是十块一张的面额,一共三沓,每沓都用橡皮筋束着。外面有知了叫,您的手抖得更厉害了。您问:连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了吗?我说:你这样问都是多余。您低下眉,不再说话,慢慢地把钱装回挎包。

 

接着发生的一幕是我没有想到的。正是这一幕,让我铭心刻骨,一辈子都难以忘怀。正是这一幕,对我的精神构成了刺激,促使我反思自己的行为。正是这一幕,让我产生了给您写信的念头。二十多年来,这个念头在不断生长,并越长越大。如果不通过写信把心里话说出来,我便不能释怀。您念叨了两句:我的女儿怎么办呢,我的女儿怎么办呢,突然间哭了起来。一开始,我听见一种奇怪的声音,没想到是您发出的哭声。一个大男人,怎么会哭呢,这不可能吧。我看看您,你张着嘴,闭着眼,哭声的确是从您的胸腔里发出来的。您的哭声没有什么过渡,没有什么从弱到强,从小到大的过程,一上来就是粗喉咙大嗓,有一点像吼,也有一点像唱戏的起腔。由于您哭得声音很大,我听见办公室的窗玻璃被震得簌簌直响。知了不叫了,知了一定吃惊不小,它不明白这是什么叫声,要比它的叫声高上一百倍,也粗上一百倍。亏得那天是放假前的星期天,若是在上课的日子,老师和同学们听到您的哭声,一定会跑过来围观,会造成不好的影响。我在电影里和戏台上看见过和听见过演员的哭,我知道他们的哭是假哭,是做出来的。而您的哭不像是假的,您泪水滂沱,流得一塌糊涂。您的泪水从鼻洼里流到嘴角,又从嘴角流到下巴上,而后流到脖子里。可能意识到了您的失态,意识到您的哭相并不雅观,您用双手捂住了脸。我以为您哭几声就完了,没想到您痛哭的能力那么强。双手捂脸之后,您哭得更加悲痛,像是掀起了一个新的高潮。您的哭声里没有诉说,没有请求,可说是无字之哭,我不明白,您如此大哭的意义是什么。

 

我从来没有面对一个男人的如此痛哭,一时有些无措,不知怎么办才好。我没有劝您别哭,没有安慰您。您哭得如此痛切,忘我,我就是安慰您,您也听不到。我心说:至于嘛,为孩子的转学问题,至于这样伤心嘛!

 

我看了看坐在旁边的老主任,老主任表情镇定,正在翻看一张旧报纸。老主任给我做出了样子,或者说他在考验我。有老主任在场,我不会为您的哭声所动,不会心一软,答应收下您的孩子。老主任退休前跟我说过多次,学生的家长招数儿多得很,对每一个家长都要保持警惕,都得狠下心来,不要上他们的当。按老主任的说法,您的哭很可能是招数儿之一,计策之一,我不会接招中计。您的哭不是目的,只是手段。最终把您的孩子转入我们学校就读,才是您真正的目的。我估计,在您哭到一定程度,还会提出请求,求我们收下您的孩子。

 

您没有按我的估计行事。当您的哭声渐渐停歇,并余哭未平地抽泣了几声之后,您什么请求都没有向我提,甚至连看我一眼都没有,竟然站起来走了。我想这个人真是一个怪人,他费神巴力地哭了半天,却这样毫无收获地走了,他的哭岂不是白哭了。换句话说,他流了这么多眼泪,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却只使用了手段,忘记了自己的目的。当您向学校大门外走时,我悄悄在办公室门口看了看您。在炽热的阳光下,您走得有些飘忽,像一个喝醉了酒的人。看来您是哭累了,看来哭也是一件力气活儿。

 

我总觉得,这件事情没有结束,您还会来找我。每天,我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这个。可是,一天两天过去了,您没有再到学校找我。一年两年过去了,您再也没有在我面前出现过。十年二十年过去了,我再也没有看见过您。一个在我面前哭得如此痛心的人,难道您就这样消失了吗!

 

在最初的那段日子,我想到我伤害了您,您可能会记恨我,并有可能对我进行报复。在我的想像里,我走到学校门口,会突然从背后蹿出个人来,照我头上就是一闷棍。我下班走得稍晚一些,会有人在暗影里跟踪我。走到某个墙角的拐弯处,跟踪我的人会猛地掐住我的脖子,再也不松手。那个报复我的人不会是别人,只能是您,张君和。有了这样的想像,每到学校门口,我都要回过头,看一看后面有没有可疑的人。有时下班晚了,我决不走小街小巷,不走黑暗的地方,宁可绕一点远,我也要走大街有路灯的地方。我开始失眠,半夜半夜睡不着觉,脑子嗡嗡的,老是响起您的哭声。我干事情变得丢三落四,刚走出家门,我就忘了保险门是否锁了,像患了强迫症一样,要返回去验证一下。我的胃口也像是出了问题,吃什么都不香。我明显消瘦下来。有一天,我突然问我丈夫:你会哭吗?丈夫看着我,问我什么意思。我说没什么意思,就是想知道你会不会哭。丈夫说:我过得好好的,为什么要哭呢?我说:你还是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我问你会不会哭,问你有没有哭的能力?比如说,你万一遇到了什么让你伤心的事情,你会不会痛哭失声呢?丈夫说:我拒绝回答这样无聊的问题。你们女人才是哭的动物,这个问题应该问你自己。真的,在我的印象里,从来没见过我丈夫大哭过。别说哭出声了,他的泪珠子我都没看见过。他的母亲去世,对他来说,应该是最伤怀最痛心的事情,可是,我没有听见他哭。也许他在心里哭了,但他的哭没有发出声来。没有发声的哭,不算真正的哭。

 

我不能明白,同样都是男人,您怎么哭得那样惊天动地呢?难道您是一个有深度悲痛感的人?难道您天生有着超强的痛哭的能力?难道您的前生是一个女人?反正您的哭把我吓着了,让我记住了。时间愈久,您的哭声似乎愈清晰。从您的哭声里,我看到了男人的另一面,知道了男人的哭才是最可怕的。比起男人的哭,女人的哭不过是毛毛雨,连地皮都湿不了。我自己就是一个女人,我也有伤心落泪的时候,但我从来没有像您那样号啕大哭过。我父亲去世时,我也没有哭出声来,只掉了一阵子眼泪就过去了。

 

不瞒您说,我的孩子是个儿子,我儿子学习也不好。在上小学阶段,我儿子一直跟着我,还没怎么受委屈。上了初中以后,我儿子离开了我的庇护之后,就不行了。因为学习不好,我儿子仿佛成了班里的下等公民,班里的男同学女同学都欺负他,班里出了什么不好的事都往他头上栽。更让我没有面子的是,儿子的班主任动不动就让我去,当着我的面训斥我儿子。在那种情况下,我倍感屈辱,连一头撞死的心都有。我的儿子要是学习成绩好,在学习上不让我费心,我也许就把您的女儿收下了。因自己的儿子学习不好,我仿佛得了焦虑症,一听说学习不好的孩子要转到我们学校,我就心生排斥,就想关紧学校的门,不让学习不好的孩子进来。按常理来说,自己的孩子学习不好,对别的学习不好的孩子应当理解,同情,并辅以援手。可是我的心理被扭曲了,我产生的是报复的心理:因我的孩子学习不好,别人不让我好过,我也不让别人好过。不接收您的女儿到我们学校,我不是针对您一个,我对所有学习不好的学生和家长都是这样。我这样做,在我们学校听到的是一片叫好之声,校长、各班的班主任和老师,都夸我做得对,说我是一位铁面无私的主任。他们的夸奖,使我误以为我真的做对了,促使我对学习不好的学生和家长更加无情,把我们学校的大门把得更紧。因此,我伤害了不少学生少小的心灵,我得罪了不少像您这样的家长。直到退休,直到生病,我才渐渐明白了,我不是一个好老师,更不是一个好主任,其实我是一个罪人,在教育方面我真的是一个罪人啊!

 

尽管您的女儿没能到我们学校就读,因为您那让人震动的伤心裂肺的一哭,我还是通过孙老师打听到了您女儿后来的情况。我知道,您的女儿转到别的小学去了。小学毕业后,您的女儿读了初中,读了高中,并顺利地考上了师范大学。您的女儿大学毕业后当上了老师,我衷心祝愿您的女儿能当一个好老师。当好老师不在于你对尖子生有多好,而在于你正确对待学习不好的学生,学会爱护他们,帮助他们,至少使他们的心灵不受伤害。天底下的尖子生才有多少呢,常见的还是普通生和落后生啊!

 

我不会因为您的女儿学业有成就长出一口气,就原谅我自己。随着时间的推移,我的负疚感越来越严重。我没有勇气面对您,只有通过写信这一传统方式,向您说出我的愧悔。我不会写信,写信对我来说是一件吃力的事情。住在医院的病房里,我每天写一点,这不算长的一封信,我已断断续续写了二十多天。我的生命行将结束,这是我的一生所做的最后一件事。也许这件事对我的一生来说是最有意义的。每天一醒来,我想到第一件事不是吃药,而是接着给您写信。如同基督信徒在神父膝前忏悔一样,每天给您写几句话,我心里才好受些。然而,这封信快写完了,我心里一下子变得空落落的,整个生命像失去了依托。

 

我跟我丈夫说好了,让他在我死后把这封信交到您手里。我丈夫答应了我,我相信他不会食言。在您读到这封信的时候,那个叫李培华的人已经烟消云散,到了另一个世界。她谢谢您读完了这封信。祝您和您的家人一切安好!

 

祝辞下面是李培华的名字和写完信的最后日期。

 

张君和看完了信,面向窗外发了半天呆。不知从哪一刻起,外面又下起了雨。雨丝细细的,像是在往下落,又像是在往上提。湿了水的杨树叶子颜色有些加深,每一片叶子都沉甸甸的。望着窗外的张君和,其实什么都没看见。因他的思绪是缥缈的,落不到一个实处,连他的眼神都是缥缈的,不能集中。他往日的习惯,是工作一会儿,就喝两口茶。这天他看信时忘了喝茶,看完信也没想起喝茶,以致上班时泡上的一杯绿茶已经凉了,一如秋风秋雨带来的阵阵凉意。电话铃响起,他惊了一下,第一个反应是不是李培华打来的?他回了回神,确信李培华已经死了,不可能给他打电话,他才把铃声不停颤抖的电话拿起了起来。给他打电话的是一个朋友,约他下班后到某饭店喝酒,喝罢酒打牌。这个朋友是他的酒友和牌友,以前朋友每次约他,他都会爽快答应。可这次他不想去了,说:今天晚上有事,不去了。朋友问他有什么事。他说:反正有事。朋友听出他声音低沉,问他是不是身体不舒服。他说:有点儿。朋友劝他不舒服就到医院看看,不要硬撑着。他说:没事儿。张君和把李培华的信按原样叠好,装进信封里,锁进抽屉里。

 

第二天一上班,张君和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办公桌的抽屉打开,看那封信还在不在。既然信还在,张君和就把信又读了一遍。他本来没打算重读,可当他把信展开,刚看了头两句,就像中了某种魔法一样,不知不觉就把信读完了。有生以来,这是他所收到的写得最长的信,而且,写信的人已经去世了。张君和不得不承认,这封信与他以前收到的所有信件都不一样。至于怎么不一样,他还没有仔细加以区别。至少来说,以前收到的信都是用手写的,这信是用心写的;以前收到的信都是用脑子写的,这封信是用生命写的。还有,几十年来,他经历了很多事情,也跟不少人打过交道,但在看到李培华的信之前,还没有看到有人用他观的角度记述过他的所作所为。他观即客观,从客观的角度去看,他以前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子。看了李培华的书面记述,他才第一次知道自己在别人眼里原来是那个样子。那个样子让他感到既熟悉,又陌生,好像还有一些不好意思。

 

在三天里,他把李培华的信看了三遍。看来看去,他打定一个主意,决定给李培华写一封回信。如果不写回信,这件事他就放不下来。尽管李培华已经不在人世,信,他还是要写。他写完了回信,交给李培华的丈夫,托李培华的丈夫烧给李培华就是了。他相信,李培华的在天之灵一定在等着他的回信。

 

李培华老师,您好!

 

您的信我收到了,并已反复读过。我没想到您会给我写信,我以为您早就把我女儿转学的事给忘掉了。时间的消化力是很强的,可以把木头化为土,可以把铁化为锈,二十多年过去了,还有什么事情不能淡化呢!然而,时间的消化能力对您的顽强记忆好像是无效的,时间过去这样久了,您的记忆依然清晰。我想,时间除了有消化的能力,或许还有筛选的能力。时间把一些记忆筛掉了,同时也把一些记忆选出来了。这些选择出来的记忆,随着时间的积累,只会变得更结实。这些经久不衰的记忆一定有着特殊的质地和特殊的内核,它应该强烈触动过我们的情感,与我们灵魂深处和人性深处的隐秘东西有联系。我们稍微牵动一下记忆之线,这些记忆便很快浮现出来。我自己也是一样。

 

您若是问我,把女儿转学的事淡忘了吗?我如果说淡忘了,我就不是一个诚实的人。是的,我不会忘,一辈子都不会忘。正如您所提及的,为女儿转学的事我在您面前哭过,很痛心地哭过。一个男人,一辈子有过多少痛哭的经历呢?恐怕很少很少。有的男人甚至一辈子都没有痛哭过。人一辈子笑的时候很多,大家每天都在笑,谁都记不清自己一生笑了多少次。而一个男人一辈子一共哭了多少次,肯定是有数的,每一次都会留下深刻记忆。

 

另外,我一贯认为,要让一个男人痛哭是很难的,如果伤不到他的心,他的情感没到极端痛心之处,你就是打死他,他都哭不出来。这好比人身上的血液是很多的,你拿尖锐的东西随便在身体某处一扎,血就会流出来。相比之下,人的眼泪是很少的,男人的眼泪更少,不在一个特定的条件下,就流不出眼泪来。作为一个男人,因在你们学校哭过,这所小学就成了我的伤痛之地。我家和工作单位离你们学校都不远,我外出办事或到街上买东西,有时难免会从你们学校门前走过,每走到那里,我的心都会咯噔一下,记起那难忘的一幕。我总是逃离似的匆匆走开,从不愿意对你们的学校多看一眼。我更不敢设想走到校园里去看看,对那座校园讳莫如深。我并不知道您的名字,您的姓孙老师肯定告诉过我,时间一长被我忘记了。但您是学校的教导处主任,这一头衔我是不会忘记的。您对我和我女儿钢铁一般的拒绝态度,我当然也不会忘记。

 

搬家也叫乔迁新居,旧房换成新房,小房变成大房,乔迁新居是一件喜事,也是一件让人高兴的事。在高兴的同时,我也有一些隐隐的忧虑,这就是我女儿的转学问题。不给女儿转学,让女儿在原来的小学继续就读,也不是不可以。但我们的新家离原来的小学距离有些远,女儿乘坐公交车去上学的话,差不多要绕半个城区,需走一个多钟头才能到达学校。女儿下了公交车,离学校仍有一里多路,要穿过一个农贸市场,才能走到学校。这样的话,女儿每天用在路上的时间就得两三个小时。女儿弱小的肩膀,背着那么沉重的书包,来回在陌生的人群里奔波,让人实在不忍心,也不放心。另外,如果女儿不转学,中午吃饭也是个难题。没搬家之前,都是我妻子给女儿留一点饭在锅里,女儿中午回家热热就可以吃。搬家之后,妻子就得用饭盒给女儿带饭吃。女儿的书包已经够重了,每天再带一盒饭,等于给女儿增加了新的负担。女儿的学校没有热饭地方,女儿把饭带到学校,也只能是吃凉饭。天暖的时候,女儿吃凉饭问题还不是很大,到天寒的时候,饭就是冷的。女儿天天吃冷饭可怎么得了!所以,我们一定得想办法让女儿转学。

 

我的女儿在原来的学校受尽了委屈,老师和同学从来不给她好脸子。两次期末考试,我女儿的数学明明可以得六十多分,可老师就是不让她的成绩及格,只给她打五十九分,多一分都不给。看得出来,老师在故意拿分数折磨我的女儿,同时也在折磨我们。我们只能忍气吞声,连一点儿脾气都没有了。在我们没有搬家机会的时候,女儿的老师就巴不得把女儿撵走。现在我们有了搬家的机会,老师肯定希望我女儿转走得越快越好。原来的学校简直就是女儿的苦海,每天的上学之路都是女儿的畏途,我相信,在四年小学期间,女儿没得到多少快乐,孩子的欢乐被泪水淹没了。我和妻子都说,赶快把我们的孩子转走吧,给孩子换一个新的环境,鼓励孩子重打鼓,另开张,孩子的学习说不定会有一个新的起色。

 

幸好,我妻子认识孙老师,孙老师把我女儿转学的愿望跟您说了。反馈回来的意见是,让我们向学校交三千块钱的赞助费。赞助费的数目在当时来说是不少,把我们两口子的全部积蓄都拿出来,也凑不够三千块钱。可是,一听说让我们交赞助费,我不但没有任何反感,反而有些高兴,好像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我跟妻子说,人家愿意收赞助费,就说明女儿转学的事有希望了。妻子也是这么认为。很多家长对学校收赞助费有意见,说大家都应当团结起来,抵制交赞助费。这是事情没落到自己头上,一旦自己的孩子上学遇到了难题,交赞助费交得积极着呢,不是对交赞助费有意见,而是害怕赞助费无处交。

 

我高兴得有些早了。当听您说还要对我的女儿进行考试,我心里的石头仿佛一下子又悬了起来。后面发生的事您都提到了,我就不再重复。有一件事您不一定知道,我想说一下。那天下午女儿一个人在教室里考数学时,我在外面急得头昏脑涨,几乎虚脱。不行,我要溜进教室,帮女儿一把。天热,我知道您在办公室里不会出来,我溜进教室,您不会看见我。平日里,都是我辅导女儿做数学作业,今天女儿更需要我。我贴着墙边,轻手轻脚,快步溜进教室里去了,果然见女儿正为一道应用题的解法咬着笔杆在犯愁。我快速把应用题看了一遍,说应该这样解答。我像做贼一样,紧张得很,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我没想到,女儿比我还要紧张,她紧张得小脸都白了。女儿说:爸,你出去吧。老师说过,在我们考试的时候,家长不许走进教室。看看,这就是我的女儿,她是一个多么诚实的孩子。她宁可自己考不好,也不愿在考试的时候让我帮助她。

 

当您以严厉的态度拒绝我的女儿转入你们学校时,我受到的沉重打击可想而知,仿佛天也塌了,地也陷了,女儿从此无学可上,一切都到了绝望的境地。天之大,地之阔,怎么就容不下一个学习不太好的小小女儿呢!哀从心来,悲从心来,痛从心来,我喃喃自语了两句什么,便不由自主地哭出了声。我的耳朵听到了我的哭声,我的哭声带有喷发的性质,是很难听的。加上哭声本身带有很强的震动力,大概把我的耳膜震得有些变形,我听到的哭声像是发生了变异,难听得简直不像是从一个人的胸腔里发出来的。可是,哭声既出,我想憋住已不可能。好比洪水冲垮了堤坝,滚滚洪水只能倾泻而下,谁对它的倾泻都毫无办法。在“洪水倾泻”之时,我没有看到您的反应,因为“洪水”已遮蔽了我的双眼,我成了一个张着嘴傻哭的盲目者。我哭了一会儿,势头稍减,我的理性渐渐有所恢复,我意识到自己的表现很不好,做下了一件失态的丑事。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你一个七尺男儿,在一个陌生女人面前哭什么!你想得到人家的怜悯吗?你想以眼泪换取人家同意接收你的女儿吗?你是不是太懦弱了,太无能了,也太不知羞耻了!这种意识占据了主导地位之后,我草草结束了丑陋的哭声,站起来不辞而别。我像是做了一个梦,走到门外,炽热的阳光当头一照,我才又回到了现实。

 

坦诚地说,一开始我对您是有所怨恨的,我觉得您过于冷酷无情了。我甚至认为,女人是不适合做官的,哪怕像教导主任这样一个很小的官职,都会改变一个女人的人性。女人的心性本来是柔软的,一旦当了官,心性就会变得强硬起来。后来想想,这个事情也不能全怪您。歧视成绩不好的学生,这是一种普遍现象。在以前,人们的家庭成分被分成多个阶级的时候,有的学生受到的是政治歧视。现在不讲家庭成分了,学校就开始歧视学习不好的学生。这种歧视是一种智力歧视。这种歧视对学生心灵的戕害更加严重。直到现在,这种智力歧视仍有增无减,愈演愈烈。

 

回过头来想想,在我哭过之后,亏得您没有答应收下我的女儿。不然的话,我就成了一个失去生命尊严的人,我将无颜面对您。

 

多少年来,我在有意无意回避一个事实,在竭力忘却一个事实,这个事实就是我的哭。我想,只要您和您的那位同事不对外人讲,谁会知道我在你们学校哭过呢!说来您也许不信,我对在你们学校哭过的事守口如瓶,从没有对我的妻子讲过,更没有对我的女儿讲过,作为一个丈夫,一个父亲,我怕影响我在她们心目中的形象。我想把这个事实深埋心底,让它随我走进坟墓算了。

 

我万万没有想到,是您把这个事情提了出来,而且是在您生命的最后时刻郑重提出来的。您说,您之所以一定要给我写一封信,是因为忘不了我的那一哭。您还说,我的哭给您造成了精神刺激。您的说法是一种缓和的说法,实际上,我那不讲道理的粗暴的一哭,是强加给您的,有可能对您的精神造成了伤害,并使您的精神产生了紊乱。不仅如此,我那一哭,还有可能对您的身体造成了伤害。我不知道您得的是什么病,或许,您的身体垮下来与我对您的伤害是有关系的。如果真是那样的话,罪人不是你,而是我张君和。看来男人的哭是有毒的,我真不该在您面前那样哭啊!

 

反复读了您的信之后,给我的总的印象是,您是一个好人。从人性的角度讲,您是一个善良的人。您生于善良,最后又归于善良。所谓善始善终,不过如此。

 

李培华老师,由于您的信,这一次我记住了您的名字。这一记一生都不会忘记。在另一个世界,我们或许会有相逢的那一天。那一天我会对您说:下一辈子,我要当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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