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路明
                                                                                                            改编诵读   随风深蓝 

                                                 
                                                      

    也许父子之间，注定会是这样的结局。在你的目光里，我渐行渐远，头也不回。因为有你，才无所畏惧。

    很小的时候，国庆节晚上，你带我去看彩灯。你把我放在肩上，你步子很稳，仿佛永不知疲倦。回家的路上，我趴着睡着了。醒来已在床上，曙光初露，你在我身旁鼾声如雷。从那时起，我就记住了你宽厚的肩膀。

   有一次，你跟一个壮实的大汉打赌，倒立绕200米操场一周。赌注是一礼拜的红烧肉。那时还是煤渣跑道，那个壮汉坚持了50米就放弃了。你颤颤巍巍，愣是没倒下。我在一旁给你喊加油，嗓子都喊哑了。终于到了终点，你耀武扬威，高举着被鲜血染红的拳头，像胜利的旗帜。那一刻，我知道，我的爸爸是战无不胜的。

    在你的安排下，我提前一年上了小学。记得那是一天下午，我在幼儿园睡醒，你骑着自行车来接我，说要带我去一个好玩的地方。我跳上车跟小伙伴们拜拜，以为明天还能回来。骑过一段长长的青石板路，又过了一座很陡的桥，只见老大一个操场，好多小朋友在玩游戏。咦，邻居家戴着红领巾小哥哥也在。我嘻嘻笑着，跑向小哥哥。不一会，铃声响了，所有的小朋友都争先恐后地奔向教室，只剩下我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操场。我四处找你，你却不见了。很想哭。一位年轻的女老师走过来，把我领进了一（4）班的教室。

放学后，你来接我。没想到我跟着小哥哥走偏门，自己跑回家了。你到处找不到我，急得团团转，一路骑车喊着我的名字。天黑了，你失魂落魄地回到家。

后来，你教我骑自行车。刚学会的时候，我得瑟极了，登登登骑上一个缓坡，然后松开刹车，闭上眼，俯冲，风在耳边呼啸。等我睁开眼，已经来不及了，连车带人结结实实地栽倒在灌木丛。手臂和膝盖磕破了，脸上一道道的血印子。你站在我面前，像一座山，你用不容置疑的口气——不许哭，爬起来。 我疼得龇牙咧嘴，硬生生把眼泪咽进肚子。记忆中又添了一笔，不近人情的爸爸。

    你是严厉的爸爸。我好像怎么做都不能让你满意。你带我去检查视力，我会提前背下整个视力表。其实我不在乎近视，我只是想让你高兴。

    还有一次，我过马路没看红灯，被一辆自行车蹭了。我以为你又会骂我，没想到你猛扑过去，一把将车主拽到地上，怒吼着，一拳接一拳揍。直到路人合力把你拉开。车主满脸是血，躺在地上动弹不得。其实我只擦破了点皮，一点事没有。

    初中时，忘了是什么事惹你暴怒。你飞起一脚，把我踢翻在地。我闷掉了，坐在地上，忘了疼，只是死死地盯着你。晚饭后，你硬拉着我，要把我赶出家。 他以为我还是小学时期的那个孩子，以为这样还能吓唬住我。 那天的我索性自己拉开房门冲了出去，头也不回，我只想离开你，离开你这个暴躁的爸爸。刚冲到了黑夜里，听见你在后面紧跑着追上来，用手死死搂住我。我感觉到你在颤抖。回头一看，你哭了。你哽咽着说，爸爸错了，其实爸爸舍不得……

    爷爷的葬礼上，你一个快五十的男人，蹲在地上，哭得像个孩子。我拉你，你紧紧攥着我的手，一遍遍地说：儿子啊，爸爸没有爸爸了。

    我们的对话越来越少。我怕你。和你单独相处的时候，我浑身的不自在。等上了大学，我几乎从不给你打电话，虽然“爸”在通讯录第一行。有一回忘了锁键盘，自动拨打了“爸爸”这个号码。你打回来，问我怎么了？声音异乎寻常的和蔼。我说没事。你沉默了一会，挂了。

    我从来都让你失望吧。早恋，闯祸，生病，考试落榜，说话结巴，没考上你心仪的大学，没拿过奖学金。直到有一次，你喝醉了，搂着我的肩膀说，知道吗，你一直是我的骄傲。

    大四那年，仿佛是沉寂了二十多年的基因大爆发，我开始疯狂地健身。我痛恨从前的自己，或许是潜意识里明白，这是我最后一次成为你的机会。我每天去健身房，每天给自己加码。颤抖着，用最后一丝力气喊出，再来一个。练完后，连筷子都拿不住。我妈红着眼，气得直哆嗦。你安抚了我妈，又拉我坐下，跟我说了很多话。你说你当年是怎样的威风和虚荣，你说要合理搭配有氧和无氧，你说你在我身上看见了自己。那大概是我们之间第一次，以男人和男人的身份谈话吧。你翻出老照片给我看，年轻的你举着哑铃，炫耀着二头肌。跟我一模一样。

    2014年秋天，我的儿子诞生了。你当上了爷爷，整天抱着小孙子，眉眼间全是温柔的爱意。我妈揶揄你，说你偏心，当年对我就没这么好。你嘿嘿笑着，不回答。当然，我也不是个耐心的爸爸。小儿子经常半夜哭闹，连着几次哄不好，我气急败坏，揍过他的小屁股。有次推儿子出去玩，差点被一辆逆行的电动车擦到。我血直冲脑门，两眼喷火，一拳把车主打翻在地，然后再次咆哮着扑上去。那一刻，我想起了你。这世界上只有过一个人，为我这般大打出手。我明白，我最终成为了你的样子。

    奶奶跟我说起你年轻的时候。那时你还没结婚，风华正茂，任性潇洒，完全不是我熟悉的那样不苟言笑。有一次你偷偷骑家老人的自行车出去疯，敞开衬衫，在田埂上飞飙。由于太过得意忘形，最后连人带车栽进路边草堆里。哦，天啊，十几年后，你站在我面前，威严得像一座山，用不容置疑的口气——不许哭。站起来。

我想，是因为我，你才变成我所见到的样子吧。我们都是平凡的父亲。这辈子，大概只有一次成为英雄的机会——在儿子的眼里。为他日夜操劳，为他怒发冲冠，为他冲锋陷阵，为他赴汤蹈火，为他壮烈地死去，为他卑微甚至是屈辱地活着。他不会懂得这一切。他睁开双眼，看见的是参天大树，是如日中天，是盖世英雄。

    我们依旧相处不好。你早不再骂我，可我面对你时还是十二分的不自然，说话都是那种虚伪的客气。有天晚上，破天荒的，你拉我陪你喝酒。半斤绍酒下肚，气氛活络了一些。虽然还是放不大开，但毕竟，我和你一起喝酒了。

    你老了，两鬓斑白，皱纹横生，一身肌肉隐退，看起来居然有了七八分的慈祥。聊起我小时候的事，你说那次跟壮汉打赌，煤渣把手掌磨得血肉模糊，钻心的疼啊！你早就想放弃算了，去他妈的红烧肉吧。可是不可以，儿子在看着爸爸呢。又说起送我上小学的第一天，你躲在柱子后面，偷偷地观察我。见我东张西望，然后咧开嘴，快要哭了。最后居然没哭出来。你说是我以为爸爸不在，哭也没有意义就没有哭。 哦，我的爸爸，你不知道啊，其实我看见了你。那天下午你藏在柱子后面，我看不见你的脸，可我看见了你宽厚的肩，那柱子挡不住你宽厚的肩膀，我知道你在我身边所以我才止住了哭泣。 我转过身，噙着热泪，攥紧小小的拳头，一步一步走向教室。就像此后的一次次，我走向陌生的命运。

    也许父子之间，注定会是这样的结局。在你的目光里，我渐行渐远，头也不回。因为有你，才无所畏惧， 我的爸爸，你是我的盖世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