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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暮初
何谓生死?事实上,悟道前与悟道后的理解大相径庭。
因此,不分对象,不分先后,不分因缘,笼统地说“生死”,往往会界线不清,概念混淆。
但悟道前与悟道后,在时间上又是一个连续的过程。这就是说,对“生死”这个概念的理解,随着境界的深入,也有一个渐变的过程。
让自己“死去”,这是一个人很难主动作出的决定。因为让自己“死去”是违反人的原始求生本能。最特殊的情况是自杀,但自杀并不是一个理性的决定,而是情绪激荡或精神崩溃下的过激行为,即不受理性控制下的自我毁灭。在这种极端情况下,直接毁掉的只是肉体,并不是精神。人的精神只是因肉体毁掉而被间接毁掉。
即便从“舍弃局部”的观点来看,比如只是让自己的私欲“死去”,成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高尚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也是一件比较难的事情。这便是生死一念的割舍不易。
由此,对于正常人而言,生死一念,便是人生之大困境。那么,王阳明先生有没有遇到过这种困境?事实上,不仅有,而且不止一次。
那么他又是如何走出这种困境?
先来说王阳明先生经历生死考验后的感悟。王阳明先生说,“人于生死念头,本从生身命根上带来,故不易去。若于此处见得破,透得过,此心全体方是流行无碍,方是尽性至命之学。”(《传习录》)。
这就是说,一个人真正要解脱精神困境,首先要从勘破生死困境入手。
据王阳明《年谱》:
三年戊辰,先生三十七岁,在贵阳。
春,至龙场。
先生始悟格物致知。龙场在贵州西北万山丛棘中,蛇虺魍魉,蛊毒瘴疠,与居夷人鳺舌难语,可通语者,皆中土亡命。旧无居,始教之范土架木以居。时瑾憾未已,自计得失荣辱皆能超脱,惟生死一念尚觉未化,乃为石墩自誓曰:“吾惟俟命而已!”日夜端居澄默,以求静一;久之,胸中洒洒。而从者皆病,自析薪取水作糜饲之;又恐其怀抑郁,则与歌诗;又不悦,复调越曲,杂以诙笑,始能忘其为疾病夷狄患难也。因念:“圣人处此,更有何道?”忽中夜大悟格物致知之旨,寤寐中若有人语之者,不觉呼跃,从者皆惊。始知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误也。乃以默记《五经》之言证之,莫不吻合,因著《五经臆说》。
在王阳明先生到达龙场生活的初期,已经达到能够抛弃“得失荣辱”的境界,但是于“生死一念”仍没有达到化境的程度。
这就是说,解决了几乎所有的人生价值抉择之后,“生死困境”终于在最后时刻浮现了出来。
而他所采取的策略就是“吾惟俟命而已”。什么是“命”?就是“天命”。《中庸》说“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也就是,惟存“道心”一念,在浮现出来的“生死困境”的心境之中,坚持以“动心忍性”的大毅力,让困境不攻自破。这当然是一个精神能量的累积、沉淀、转化的过程。
而真正帮助王阳明先生冲破困境的催化剂(契机)就是于无声处另一个念头的闪现。这个念头就是“圣人处此,更有何道?”。
古人说“见贤思齐”,也就是以圣贤为榜样,借鉴圣贤身处困境的场景,并从圣贤解决困境之道,转而发现圣贤的思维逻辑,继而扩展到对圣贤思想的全面理解。这才是王阳明先生悟道的真相,即找到圣贤的思想逻辑和路径。
也就是说,“悟道”的另一重意思就是找到真正的精神进阶路径。所以,王阳明先生诚心叹服道,“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误也”(圣贤们成就学问的路径,就是以天理填补自我认知的空虚之处。而以未经辩明的身外之理去处置未经确认的身处之事本就是认知误区)。
后来王阳明先生也曾进一步总结道,“圣人之道坦如大道。而世之儒者妄开窦径,蹈荆棘,堕坑堑,究其为说,反出二氏之下,宜乎世之高明之士厌此而趋彼也,此岂二氏之罪哉?”(《朱子晚年定论》)
尽管之前王阳明先生也遇到过各种困境,曾本能地想到以隐世或避世的方法,逃离这种纷扰的局面。但这些都是避世,并非直面生死,也谈不上勘破生死困境。
当王阳明先生被迫身处龙场逆境之中,不仅面临生存的困难,还是真正意义上第一次直面如何勘破“生死困境”的问题。
事实上,当一个人没有遇到人生低谷时,谈论生死往往很肤浅,也往往会说大话,比如“向死向生”“超越自我”等等,并可以轻描淡写地举出一些历史案例,洋洋洒洒。假如继续追问,如何“向死向生”“超越自我”,就不知所云了。
而自己曾亲身面对生死困境,再与别人谈论生死困境,则会是完全不同的心境。也就是说,只有自己有过与死神擦肩而过的经历,才有资格说这件事。这便是“困而知之”的境界。
说起“与死神擦肩而过”,一般会认为是肉体生命之忧。往往会忽略精神层面的生死抉择。其实精神层面的生死抉择才是真正的生死困境。看破生死本质,才能向死而生。
人有二个侧面,一个是精神意义上的人,一个是物质意义上的人。当物质意义上的人死亡,一般就确认为人的死亡,即机体停止了新陈代谢。
而精神意义上的“向死而生”,在于人一旦觉悟后,主动停止部分思维。应无所驻而生其心。即看破生死,摆脱世俗的认知。以自我意识重新建立一个新的精神世界。也就是,认定新的精神价值大于旧的精神价值,从而从根本上完全放弃旧的精神世界,包括旧的生死观。
当然,悟道后对于“生死抉择”的理解又会进入一个新高度。也就是说,真正的生死抉择,既不是肉体的死亡,也并非是精神的死亡。而是思想体系的全面更新和升华。这种更新和升化,犹如一个人的重生。当然,以上想法,对于心学而言只是初入门的见识而已。
心学认为,人有二面性,一是人心,即私欲的层面;二是道心,即天理的层面。让私欲的人心死去,独留道心存活,也就是“存天理,灭人欲”。这才是哲学意义上的生死抉择。
好比一个人,当他全新地更换了一个灵魂,也就变成了另一个人。例如,之前一些双手沾满人民鲜血的战犯,在人民的教育下,痛改前非,在有生之年为人民作出一点贡献。让原本应该扔进历史垃圾堆的人,转而成为新中国的建设者。而这种设计的最初理念就来自于王阳明《象祠记》一文中的一个著名观点,“天下无不可化之人”。
既然“天下无不可化之人”,那么自化也有可能。悟道的过程就是自化的过程。而静坐作为悟道的一个辅助手段,也就不可避免地融入了自化的要求。这就是静坐的本质。
王阳明先生就是如此。他一生的悟道过程,就是让内藏的充满了私欲的人格我“死去”,让另一个充满了天理的人格我“活起来”。而天理的人格又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现有人格。而是必须让现有人格“死去”后,建立起全新的人格。即建立一个新的心理路径依赖。虽然王阳明先生也曾感叹“破心中贼难”,但“破心中贼”正是致良知的必经过程。
“致良知”必定要以舍弃一部分无价值的东西作为代价。
从心学的静坐体验中可以感知,当私欲的“我”渐渐死去,但“天理”的“我”尚未完全活过来,这时候的状态就是“归于寂”,也就是“未发之中”。此时所留下的巨大精神空间,足可以让新的理念从中萌生。正如《金刚经》所说,“应无所驻而生其心”。
由此看来,“天下至道终归于一”“万物一体之仁”“体用不二”等理念背后有着宏大的意境存在。而勘破生死困境,就意味着融入这个宏大的意境之中,进而找到圣贤之路。
在这个意境中,才能真正体验什么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真正含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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