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暮初
《哲学家的最后一课》是一篇短文,因富有哲理性,故而被我国部分地区收进学校的课本之中。但较为可惜的是,在教学中却大都没能很好地理解这篇文章的原意。
这篇文章的原文是这样的:
一位哲学家带着一群弟子去漫游世界,十年间他们几乎游历了所有的国家,拜访了所有有学问的人,现在他们回来了,弟子们个个满腹经纶。
在进城之前,哲学家在郊外的一片杂草地上坐了下来,说:“十年游历,你们都已是饱学之土,现在学业就要结束了,我们上最后一课吧!”。弟子们围着哲学家坐了下来。哲学家问:“现在我们坐在什么地方?”弟子们答:“现在我们坐在旷野里。”哲学家又问:“旷野里长着什么?”弟子们说:“旷野里长满杂草。”
哲学家说:“对。旷野里长满杂草。现在我想知道的是如何除掉这些杂草。”
弟子们非常惊愕,他们都没有想到,一直在探讨人生奥妙的哲学家,最后一课问的竟是这么简单的一个问题。一个弟子首先开口,说:“老师,只要有铲子就够了。”哲学家点点头。另一个弟子接着说:“用火烧也是很好的一种办法。”哲学家微笑了一下,示意下一位。第三个弟子说:“撒上石灰就会除掉所有的杂草。”
接着讲的是第四个弟子,他说:“斩草除根,只要把根挖出来就行了。”
等弟子们都讲完了,哲学家站了起来,说,“课就上到这里了,你们回去后,按照各自的方法去除一片杂草。一年后,再来相聚” 。
一年后,他们都来了,不过原来相聚的地方已不再是杂草丛生,它变成了一片长满谷子的庄稼地。弟子们围着谷地坐下,等待哲学家的到来,可是哲学家始终没有来。若干年后,哲学家去世了。弟子们在整理他的言论时,私自在最后补了一章:要想除掉旷野里的杂草,方法只有一种,那就是在上面种上庄稼。同样,要想让灵魂无纷扰,最好的方法就是用美德去占领它。
对于这篇文章的一般解读,目前社会上缺少作为哲学意义上的思辨,而变成了自我安慰、自欺欺人式的心灵鸡汤。比如,有一种观点认为“忘掉痛苦的最好办法就是在内心重新种下幸福与欢乐的种子,就像在杂草地种上庄稼一样”。还有一种观点就象文中弟子们所补充的内容,"要想让灵魂无纷扰,最好的方法就是用美德去占据它",这就完全曲解了故事的本意,纯属画蛇添足,或是狗尾续貂。说明都没有真正理解哲学家的苦心。
从心理学上讲,幸福与欢乐都是暂时的,难道要不断去种下“幸福与欢乐的种子”吗?不仅如此,“幸福与欢乐”的程度是呈边际效益递减的趋势,世上哪会有持续一生的幸福与欢乐存在?而且,人们又能从什么地方去寻找“幸福与欢乐的种子”?。即使是高大上的“美德”,也不是凭空就可以生成的。换句话说,美德的生成必须有其生成的动机和条件。
积极的人生态度不是为了回避痛苦而忘掉痛苦,而是承认痛苦的存在,并将痛苦化为前进的动力。在心理平衡的配重上,增加有现实价值的成分比重,从而逐步减少痛苦所占的比重。对于“美德”而言,也必须在辨明什么是“非美德”的实践过程中逐步建立起来,并非是思想灌输所能奏效的。并且,将所有的问题最终都习惯地归结到“美德”与否的问题,就把哲学限于伦理学的狭小范围了,从而人为地缩小了哲学的外延及其作用。
同时,纯粹地忘掉痛苦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从心理学讲,心里越是想要忘掉的东西,越是会忘不掉。因为,越是想竭力忘掉,越是会强化记忆。因此,以“忘掉痛苦”来理解原文有误。
要理解这则故事,还得从原文中寻找答案。在原文中,哲学家所提出的问题是“如何除掉杂草”,也就是说只要在现实的实践中达到了除掉杂草这个目的,这个题就解了。而学生们仅仅从表面上理解这个问题,因此在现场所提出的各种直接应对方法,显然无法达到哲学家的要求。因为所有的学生都忽视了杂草具有顽强的生命力这一特性,而哲学家当场也不予说破。
要知道哲学家“一直在探讨人生奥妙”,因此在解题的过程中脱离了“人生奥妙”这个主题,就是方向性的错误。
学生们在随后的具体实践过程中,仍没有觉察到问题所在,也没有从中领悟哲学家出题的本意,他们所交出的答卷也没有达到哲学家的要求。故事最后用了“私自”这个词,也就是说学生们所“总结”内容尚没有达到哲学意义的抽象和提炼。
那么,哲学家的本意又是什么呢?实际上,在这个故事中,包含了二个深层次的问题,一是作为哲学家不仅要学会解释这个世界,还要善于改造这个世界。二是要改造世界,那么人们改造世界的原始动力(动机)来自于什么地方?毕竟哲学重要的功能之一在于追寻本源性的东西,而不是具体的流于表面的东西。
第一个问题的答案源自马克思。马克思曾说,“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三卷的卷首《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因此,作为哲学家的最后一课,就是要求学生们不能满足于书面知识层面的“饱学之士”身份,而是要亲身去实践如何改变世界。而“去除杂草”这个课题,就是他们涉足改造世界的社会实践第一课。从“饱学之士”的身份,到“去除杂草”的劳作者身份,看似风马牛不相及,但却是象征了从“理论”到“实践”的一个跨越。也就是说,学生们仅仅作为理论上的“饱学之士”还远远没有达到哲学家的要求,而要他们运作丰富的知识去改造这个世界。显然,这些学生们并没有达到这个要求。
第二个问题,也就是“人们改造世界的原始动力(动机)来自于什么地方?”。为了便于理解,这个问题可以用中国古代管仲的观点来解释。
改造世界必须符合人的天性,符合事物运行的客观规律。而人的天性是什么?在于“趋利避害”,这是中国古代的管仲在几千年前的重大发现。而随后的墨家、儒家、法家等学派也都持有类似的看法。汉代的司马迁在《史记•货殖列传》》中说得更露骨,“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夫千乘之王,万家之侯,百室之君,尚犹患贫,而况匹夫编户之民乎”。这也与现代经济学赖以成立的“经济人假设”的观点相符。
在该篇故事中,农夫们在原来的杂草地上开荒种植庄稼的动机在于“有利可图”,而“有利可图”也成了去除杂草的间接动力。假设,这些农夫们所种植的庄稼,根本卖不出去,那么杂草还会卷土重来。还是不能解决“(永久)去除杂草”这个课题。正因为种植庄稼“有利可图”,才使得杂草根本没有容身之地。
从哲学意义上说,要去除“不利”的因素,必须选择“有利”的因素加以替代。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作为“饱学之士”的学生们所不能解决的问题,在农夫眼中是一个非常简单的问题。在农夫看来,在这块土地上种植庄稼比任由荒草生长更能发挥土地的价值。农夫们并不是为了除草而除草,而是由于能够种植庄稼的土地比荒草蔓延的土地更有价值。
从哲学的意义上说,任何所付出的非自然性的超常努力(劳动)其背后必然有相应的动机存在。除草也是一样。
这就是说,哲学家的命题本意在于“价值替代是促进社会进步的动力”,这才是正确的哲学思辨方式。哲学家并不是要学生们今后亲自去除杂草,或者是去种庄稼,而是要学生们学会唤起千千万万人们心中的天性,并且引导这种天性投身到改造世界的洪流中去。
中国的当代学生在当前的国学热潮中深受其害,什么问题都会习惯性地导向心灵鸡汤一类,总是认为自己存在许多不足,不断反省,从而变得谨小慎微,畏首畏尾,这明显违背了人性。要知道在古代有资格反省的人都是一些饱学之士,因为他们犯的任何一个小错,都可能酿成大的灾难。因而普通人则完全没有必要了,由此也说明为什么许多人会常常曲解孔子“满招损、谦受益”这句话的本意。
而无视现在的学生“将成为未来改造世界的一支重要力量”这一基本事实,那么最终只能让学生沦为理论上的“饱学之士”。不仅如此,这些学生还会缺乏勇于实践的意识,缺乏对于世界为什么能被改造的原理的觉悟,缺乏在实践的过程中解决具体问题的思维方式。这正是这篇文章所要警示的东西。
正因为人的天性是“趋利避害”,因势利导的正确方法在于学会分清什么是大利和小利,什么是长远的利益和眼前的利益,什么是国家利益、集体利益和个人利益,以及它们之间的关系和边界,从中建立个人价值定位,这才是有益的学习。学习不是为了学会设防,将自己包裹起来,而是要知道什么是“有利”的因素,什么是“不利”的因素。化不利为有利,在现实的困难中寻找前进的方向和道路。
当然,在这个故事中,更深一层的哲学问题在于,“主体”与“客体”的关系问题,以及“主体”和“客体”的关系转化所带来的效用变化。
王阳明先生说“知善知恶是良知”,也就是说,人性之中善与恶判断标准通常交织在一起,而有能力分辨内部的人性,以及外部的事物之中善的边界,以及恶的边界,那么就是一个理性之人。才能进一步达到“为善去恶”的目的。
学习的目的不仅仅是为了积累知识,而是为了明辨是非,为了改造世界,这一点才是文章的主旨。
对于学习而言,不仅要向有学问的人学习,同时也要向社会学习,向自然学习。李斯的《谏逐客书》中说,“是以太(泰)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却众庶,故能明其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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