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山（30）姐姐的婆子妈（4）

我问姐姐和她婆子妈的关系，她说“过得到”。“过得到”是土话，意思是合得来，关系好。我听了姐姐和她婆妈间的故事，觉得她们是真正处成了家人，那种相爱相杀的母女。

姐姐嫁进姐夫家时18岁，她婆妈秀婆已经61岁。在农村，这是祖孙间的龄差了。无论从哪方面讲，她们之间的沟都很深，要处好不容易。但她们“过到”了，相安无事地一起生活了二十五年。这一方面因为秀婆本质非常善良，二也因为我姐有很好的家教。

我姐出嫁时我八岁多，我清楚记得她出嫁前母亲对她进行“媳道”教育的一个个场景。母亲对姐姐说，你婆子妈守寡几十年拉大儿子不容易，你去了一定要好好待她；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家和万事兴，你们的日子离不开老人的帮助；要像在自己家一样眼睛里有事，手脚勤快点，力气去了有来的……姐姐嫁前去姐夫家玩，就抢着做很多事了。

姐姐说她婆妈是全大队有名的古怪脾气，她们“过得到”离不开自己一个忍。

我问姐，她和姐夫吵架了她婆子妈帮哪个，姐说她和姐夫很少吵嘴，偶尔有点不痛快也一般不会让婆子妈晓得。万一——婆子当然是向着儿子的。

姐跟我说过多次的一个故事是，一回晒麦子，姐和姐夫大清早吭哧吭哧把麦包抬到了稻场，变了天要下雨，姐夫急着去上课，抱怨姐姐早上不该提议晒。清早是大晴天，变天谁管得到呢？姐夫说完上班去，姐姐赌气，说不收麦子，让雨水冲走算哒。

秀婆一听着了急，拿根棍棒追着姐姐捣她的腿：你搬不搬，不搬老子杵死你！姐姐赌气去睡觉，她也没辙了，只好自己扯油布去盖。姐姐在娘家一直是勤劳忍耐的表率，在姐夫面前，难得任性一回吧。

姐姐的婆妈闹起来，常是会拿刀拿棒要拼命的。我问姐这时她怎么办，姐说只有自己忍着躲着还能怎么办；我问如果不躲婆妈是不是真的回来打杀，姐说她在气头上可不就来真的。

姐姐出嫁不久有过一次不正常回娘家。姐说那是她跟姐夫出早工栽秧后回家吃早饭，远远听到她婆子妈在家大声吵嚷，姐夫就叫姐不要进去，直接回娘家去唬他妈一唬，姐真的从门前山路走了。姐夫进门，吼他妈说：你会吵唦吵得好，兰子跑回娘屋里去哒，你接着吵！

婆婆一听嚇坏了，颠起小脚就追，追出两座山从三队追到了一队，一队的邓嫂见了说，您颠着小脚怎嘛赶得上她一二十岁的年轻人，尽她回娘屋玩几天，气消哒会回来的。婆婆才回转。

姐姐没跟父母说突然回去的缘由，也没说没吃早饭，直饿到午饭时。父亲却心如明镜：准是怄了气不懂事跑回来的，吃哒中饭自己回去。老的哪有那嘛好，牙齿跟舌头还有打架的时候呢。懂事的姑娘两头瞒，不不懂事的两头传，莫弄得两边老的不得安生。姐就乖乖自己回去了。

姐姐和她婆妈之间最有趣的一次战争，我冠名为领导权之争。

一次我母亲去帮姐姐家放了几天牛，母亲走后婆子妈和姐有如下一场对话：

家婆遭孽，到姑娘屋来都不得清闲，放了几天牛，把她累到了。

是啊，您年纪大哒您儿子又在学校忙怎么办呢，只有我妈来受累唦。明儿把牛卖了就好了。

么事啊，哪个说的要卖牛啊？

我说的啊，耕田耙地都有机器哒，养牛没得用不卖它还留到做么事。

哪个说卖？没得用也不许卖！喂了这么多年要卖它，亏你狠得下心！

你说不卖就不卖啊，这个屋里哪个当家啊？

你说哪个当家？你就不要老子当家了啊，老子今儿就跟你拼了这条老命！

婆子又拿来了棍子，姐姐又躲了。

我听得哈哈大笑：你蛮会说话个人怎么会说岔了呢，这是最敏感的领导权问题啊，你不晓得过去的皇帝为这个连儿子都杀何况你一个媳妇！

秀婆活到86岁，姐说一直到最后都是哄着她，凡事都按她的来。

秀婆七十多还能爬树摘李子，八十多岁还是在家坐不住，喜欢到处砍砍挖挖，总是把姐磨好准备割麦割谷要用的镰刀砍得豁口连连，姐就会吼她；有回穿着棉裤砍路边掉进水坑差点淹死，姐救上来背回家，吼她说：再这样不听话，跶死哒我也不救你哒！婆婆也不生气。

秀婆也从没真正生过姐姐的气，她当面骂“你个妮子就是拐（坏）”，但背后却到处说她修了个好媳妇，说到姐都是“我兰姑娘”如何如何，说姐“跟我怄了再大的气，一转身又盛饭给我吃”，夸耀时她还特别提到我们父亲，说他教育了一个好姑娘，让她享到福了。

一些媳妇见了我姐，会笑骂她做媳妇太好，害她们不好做人。

 （恋青念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