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之对崔寔《政论》的不同解读" />
《通鉴》卷五十三 汉纪四十五
桓帝元嘉元年（公元151年） P1722
涿郡举崔寔，诣公车，称病，不对策；退而论世事，名曰《政论》。其辞曰：
“凡天下所以不治者，常由人主承平日久，俗渐敝而不悟，政寖衰而不改，习乱安危，怢不自睹。或荒耽耆[三生案：耆同嗜]欲，不恤万机；或耳蔽箴诲，厌伪忽真；或犹豫歧路，莫适所以；或见信之佐，括囊守禄；或疏远之臣，言以贱废。是以王纲纵弛于上，智士郁伊[李贤注：郁伊，不申之貌]于下。悲夫！
自汉兴以来，三百五十馀岁矣，政令垢玩[三生案：垢玩，污浊混乱，玩忽荒怠]上下怠懈，百姓嚣然，咸复思中兴之救矣！且济时拯世之术，在于补[衤定]决坏，枝拄邪倾，随形裁割，要措斯世于安宁之域而已。故圣人执权，遭时定制，步骤之差，各有云设，不强人以不能，背急切而慕所闻也[李贤注：背当时之急切而慕所闻之事，则非济时之要]。盖孔子对叶公以来远，哀公以临人，景公以节礼，非其不同，所急异务也。俗人拘文牵古，不达权制，奇伟所闻，简忽所见，乌可与论国家之大事哉！故言事者虽合圣德，辄见掎夺[三生案：掎，jǐ，掎夺，指摘摈弃]。何者？其顽士[三生案：顽士，冥顽不灵的人士]暗于时权，安习所见，不知乐成，况可虑始，苟云率由旧章而已。其达者或矜名妒能，耻策非己，舞笔奋辞以破其义。寡不胜众，遂见摈弃，虽稷、契复存，犹将困焉。斯贤智之论所以常愤郁而不伸者也。
“凡为天下者，自非上德，严之则治，宽之则乱。何以明其然也？近孝宣皇帝明于君人之道，审于为政之理，故严刑峻法，破奸轨之胆，海内清肃，天下密如，算计见效，优于孝文。及元帝即位，多行宽政，卒以堕损，威权始夺，遂为汉室基祸之主。政道得失，于斯可鉴。昔孔子作《春秋》，褒齐桓，懿晋文，叹管仲之功，夫岂不美文、武之道哉？诚达权救敝之理也。故圣人能与世推移，而俗士苦不知变，以为结绳之约，可复治乱秦之绪；干戚之舞，足以解平城之围[三生案：高祖刘邦有平城之役，因陈平贿赂之策解围]。夫熊经鸟伸，虽延历之术，非伤寒之理；呼吸吐纳，虽度纪之道，非续骨之膏。盖为国之法，有似理身，平则致养，疾则攻焉。夫刑罚者，治乱之药石也；德教者，兴平之粱肉也。夫以德教除残，是以粱肉治疾也；以刑罚治平，是以药石供养也。方今承百王之敝[三生案：敝同弊]，值厄运之会，自数世以来，政多恩贷，驭委其辔。马骀其衔，四牡横奔，皇路险倾，方将拑勒鞬辀[三生案：拑qián，拑勒，将衔勒放入马口，喻严加约束。鞬辀，jiān zhōu束住车辕，使车子停止前进]以救之，岂暇鸣和銮，请节奏哉！昔文帝虽除肉刑，当斩右趾者弃市[三生案：者，表示定语后置，“弃市”作“右趾”定语]，笞者往往至死。是文帝以严致平，非以宽致平也。”
司马光：汉家之法已严矣，而崔寔犹病其宽，何哉？盖衰世之君，率多柔懦，凡愚之佐，唯知姑息，是以权幸之臣有罪不坐，豪猾之民犯法不诛；仁恩所施，止于目前；奸宄[三生案：《说文解字》：“宄，guǐ奸也。外为盗，内为宄。”宄，奸邪、作乱]得志，纪纲不立。故崔寔之论，以矫一时之枉，非百世之通义也。孔子曰：“政宽则民慢，慢则纠之以猛；猛则民残，残则施之以宽。宽以济猛，猛以济宽，政是以和。”斯不易之常道矣。（《通鉴.卷五十三》）
王夫之《读通鉴论.卷八.桓帝二》：读崔寔之政论，而世变可知矣。譬德教除残为粱肉治疾，申韩之绪论，仁义之蝥贼也。其后荀悦、钟繇申言之，而曹孟德、诸葛武侯、刘先主决行之于上，君子道诎，刑名之术进，激于一时之诡隨，而启百年严酷之政，亦烈矣哉！
司马温公曰：“政宽则民慢，慢则纠之以猛；猛则民残，残则施之以宽。宽以济猛，猛以济宽，斯不易之常道。”是言也，出于《左氏》，疑非夫子之言也。夫严犹可也，未闻猛之可以无伤者，相时而为宽猛，则矫枉过正，行之不利而伤物者多矣。能审时而利用之者，其唯圣人乎！非激于俗而毗于好恶者之所得与也。若夫不易之常道，而岂若此哉！
宽之为失，非民之害，驭吏以宽，而民之残也乃甚。汉之季世，驭委其辔，马駘其衔[三生案：骀，马衔脱落]，四牡横奔，皇路倾险[三生案：皇路，君道；国运。《后汉书·崔駰传》：“驭委其轡，马駘其衔，四牡横奔，皇路险倾。” 宋 文天祥 《正气歌》：“皇路当清夷，含和吐明庭。”倾险，用心邪僻险恶。《汉书·息夫躬传》：“夫议政者，苦其讇諛倾险辩慧深刻也。讇諛则主德毁，倾险则下怨恨。” ]者，岂民之遽敢哉？外戚奄人作威福以钳天下，而任贪人于郡邑，使虔刘[三生案：虔刘，劫掠；杀戮。《左传·成公十三年》：“芟夷我农功，虔刘我边陲。” 南朝陈 徐陵《司空章昭达墓志铭》：“ 黑山巨盗，凭陵上国； 白水强胡，虔刘中夏。” 明归有光《论御倭书》：“自倭奴入寇，於今三年，虔刘我人民，淫污我妇女。”]赤子，而民日在繁霜积雪之下，哀我惮人[三生案：惮人，劳苦之人。惮，通“ 癉 ”。《诗·小雅·大东》：“契契寤叹，哀我惮人。” 毛 传：“惮，劳也。”《明史·循吏传·李信圭》：“乞申明前令，哀此惮人。”]，而何忍言猛乎！严者，治吏之经也；宽者，养民之纬也；并行不悖，而非以时为进退者也。今欲矫衰世之宽，益之以猛，琐琐之姻亚[三生案：琐琐，人品卑微、平庸、渺小。《诗·小雅·节南山》：“琐琐姻亚，则无膴仕。” 郑玄 笺：“琐琐姻亚，妻党之小人。” 高亨 注：“琐琐，卑微渺小貌。” 晋 习凿齿 《与弟秘书》：“璅璅常流，碌碌凡士，焉足以感其方寸哉！”《北史·崔浩传》：“ 浩 曰：‘但恐诸将琐琐，前后顾虑，不能乘胜深入，使不全举耳。’”]，佌佌蔌蔌[三生案：佌佌蔌蔌，猥琐丑陋貌。《诗·小雅·正月》：“佌佌彼有屋，蔌蔌方有穀。” 毛 传：“蔌蔌，陋也。” 林纾 《读＜小雅＞》：“於是佌佌蔌蔌者布满朝列，国岂有不卒斩者耶！”]之富人，且日假威以蹙[三生案：蹙，逼迫，追逼]贫弱，然而不激为盗也不能。犹且追咎之曰：未尝吏民以猛也。憔悴之余，摧折无几矣。故严以治吏，宽以养民，无择于时而并行焉，庶得之矣。而犹未也。
以汉季言之，外戚奄人之族党肆行无惮，是信刑罚之所不赦也；乃诛殛 [三生案：诛殛，jí，诛杀。 汉 潘勗《册魏公九锡文》：“君纠虔天刑，章厥有罪，犯关干纪，莫不诛殛，是用锡君鈇鉞各一。”《旧唐书·裴度传》：“臣比者犹思隐忍，不愿发明。一则以罪恶如山，怨谤如雷，伏料圣明，必自诛殛。”]以快一时之众志，阳球用之矣，范滂、张俭尝用之矣，卒以激乎大乱而不可止。然而德教不兴，而刑罚过峻，即以施之殃民病国之奸而势且中溃。寔乃曰:“德教除残，犹以粱肉治疾。”岂知道者之言乎？上之自为正[三生案：正，政]也无德，其导民也无教；宽则国敝而祸缓，猛则国競[三生案：競,即竞。《说文》：“競,逐也。”引为繁乱]而祸急；言治者不反诸本而治其末，言出而害气中于百年，申、韩与王道争衡而尤胜。鄙哉寔也，其以戕贼天下无穷矣。
且夫治病而恃药石，为壮而有余、偶中乎外邪者言也。然且中病而止，必资粱肉以继其后。若夫衰老羸弱而病在府脏者，禁其粱肉而攻以药石，未有不死者也。当世之季叶，元气已渗洩[三生案：洩，即泄]无几，是衰老羸弱之比也。而寔欲操砭石擣五毒[三生案：砭石，biānshí，古代用以治痈疽、除脓血之石针。擣，即捣，捣弄。五毒，古代五种酷刑。《后汉书·独行传·陆续》：“ 续 、 宏 、 勋 、掠、考五毒，肌肉消烂，终无异辞。”《资治通鉴·汉明帝永平十四年》载此事， 胡三省 注云：“五毒，四肢及身备受楚毒也。或云，鞭、箠、及灼及徽、纆为五毒。”《明史·刑法志三》：“全刑者曰械，曰镣，曰棍，曰拶，曰夹棍。五毒备具。”]以攻其标病乎？智如孟德，贤如武侯，而此之不审，天其欲以此时刈孑遗之余民乎！夫崔寔者，殆百草欲衰而鶗鴂[三生案：鶗鴂，tí jué，杜鹃鸟，屈原《离骚》：“恐鶗鴂之先鸣兮，使夫百草为之不芳。”《后汉书·张衡传》：“恃己知而华予兮，鶗鴂鸣而不芳。”李贤注：“鶗鴂，鸟名，喻谗人也。” 后遂以“鶗鴂雕卉”比喻谗言伤害正直的人]为之先鸣乎！
三生案：船山先生研究东汉中晚期朝政之弊，指出东汉王朝溃败的根本原因是“上之自为正也无德”，导致“外戚奄人之族党肆行无惮”，而希冀用申不害、韩非的严刑苛法来治世，最终残害孑遗之余民，造成社会的更大动乱。他提出“严以治吏，宽以养民”，企望以削弱权贵势力、关注民生来缓和阶级矛盾，具有明显的民本主义色彩。但是，在封建专制王朝，这无论如何是做不到的。
只有在民主制度下，建成高度的法制社会，船山先生的“严以治吏”才可能实行。
司马光的解读失于宽泛、简单，气短而理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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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02-06 17:55: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