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济公文化研究杂谈 |
漫话济公系列之四:
济公作为一个诗僧,深知“论禅作诗,本无差别”之说,他不仅引禅入诗,而且将禅家破除“我执”、“法执”,以达到自悟佛性的开悟都引入了诗作中,达到一种如禅悟似的超知性、超功利的精神体验。他的诗文,有些虽无一字禅语,但却处处可见禅趣。
南怀瑾在《禅宗与道家》一书中写道:“受禅宗意境影响的诗文学,到了宋代,更为明显,宋初著名的诗僧九人,世称九僧的风格(如剑南希昼、金华保暹、南越文兆、天台行肇、汝州简长、青城惟凤、江东宇昭、峨嵋怀古、淮南惠崇。)影响所及,便使醉心禅学的诗人,如杨大年(亿)等人,形成有名的西崑体。名士如苏东坡、王荆公、黄山谷等人,无一不受禅宗思想的薰陶,乃有清华绝俗的作品。南渡以后,陆(放翁)范(成大)杨(万里)尤(袤)四大家,都与佛禅思想结有不解之缘,可是这都偏于文学方面的性质较多,不能太过超出本题来特别议论它,所以暂不多讲,现在只择其在宋、明之间,禅宗高僧的诗,比较为通俗所接触到的,略作介绍,如道济(俗称济颠和尚)……若以诗境而论诗格,他与宋代四大家的范成大、陆放翁相较,并无逊色。如以禅学的境界论诗,几乎无一句、无一字而非禅境,假使对于禅的见地与工夫,没有几十年的深刻造诣,实在不容易分别出它的所指。”
济公在灵隐寺师从瞎堂慧远习禅,一夕被师触动灵机,豁然得悟,发狂跳跃,得慧远禅师印证,有四句诗云:“昨夜三更月正明,有人晓得点头灯;蓦然思起当时事,大道方知一坦平。”至慧远禅师圆寂,济公感念师恩,为慧远遗体荼毗时,举火云:“师是我祖,我是师孙,著衣吃饭,尽感师恩,临行一别,弃义断襟,火把在手,王法无亲。大众且道如何是王法无亲?噫!与君烧却臭皮袋,换取金刚不坏身。”慧远禅师属禅宗临济系,“七尺棒头开正眼,一声喝下息狂机”,棒打拳击,如霹雳灌顶,正是禅宗临济系的门风。道济在一首题为《语录》的诗中写道:“裂网掀翻出爱缠,金田得人效金仙。发随刀落尘根净,衣逐云飞顶相圆。悟处脱离烦恼海,定时超出死生关。佛恩迁德俱酬足,一朵争开火里莲。”济公继承慧远衣钵,悟得禅宗的真谛,是一位真正的高僧。
济公的诗,禅境之高,高深莫测。这类引禅趣而入诗意的作品,其实都已着上了“意境”的色彩。在表面的空、静、闲、淡的氛围中,深寓着“可解而不可解”的意味性,亦即诗中有意无意的已经有了“性空幻有”的成分。无意中将临济的“一句三玄,一玄三要”、曹洞的“参活句”门风也带进了他的诗中。他有一首《赠明颠》诗:
青箬笠前天地阔,碧蓑衣底水云宽。
不言不语知何事,只把人心不自谩。
只有才高意远者,才能造句如此精到之至,所寓得其精妙,大匠运斤,不见斧凿之痕。
金丹元在《禅意与化境》中指出:“禅不等于禅宗,禅也不等于禅意。……从禅到禅宗,再到禅意,可以说是一种发展、一种文化态势和延伸。但事实上,禅是方法,禅宗是佛教的一支,禅意才是真正具有生命力的艺术底蕴。
禅意并不等于宗教,但在禅意的审美情态中却潜藏着一种偏于艺术审美的亚宗教情感,二者都是为了获得精神的解脱和慰藉,从发生学角度看,既有互动性又有互补性。二者都在追求那种并非实实在在的真善美和理想境界,而且都借重于人们的想象和宗教超验等等。
济公的《西归口颂》,应是晚年之作,人生至此,已是炉火纯青。乍看似厌世之作,其实是深藏哲理与禅意的大妙悟之笔:
健,健,健,何足羡?止不过要在人前扯门面。吾闻水要流干,山要崩陷,岂有血肉之躯,支撑六十年而不变?棱棱的瘦骨几根,瘪瘪的精皮一片,既不能坐高堂,享美燕,使他安闲。又何苦忍饥寒,奔道路,将他作贱?见真不真、假不假,世法难有;且酸的酸,咸的咸,人情已厌。梦醒了,虽一刻也难留;看破了,纵百年亦有限。倒不如瞒着人,悄悄去静里自寻欢;索强似活现世,哄哄的动中讨埋怨。灵光既欲随阴阳,在天地间虚行;则精神自不肯随尘凡,为皮囊作楦。
“吾闻水要流干,山要崩陷,岂有血肉之躯,支撑六十年而不变?”“见真不真、假不假,世法难有”。我总感觉济公大有一种哲学家的哲思与风度。沧海桑田,海枯石烂,山川原野也不永恒;万物随时都在变迁。世界上的事物是发展的、变化的,世界上也没有永恒的真理,“世法难有”啊!“灵光既欲随阴阳,在天地间虚行;则精神自不肯随尘凡,为皮囊作楦。” 禅悟后的灵魂已贯穿于宇宙之间,那精神自必超脱于尘思俗念,更岂能为这虚幻的“皮囊”所囿,其构思立意之高,令人望尘莫及。字里行间透着禅与诗的结合,从诗境中见禅。
少林寺是禅宗的祖庭,从济公与少林寺的书信往来情况看,其中应有着一种非同一般的因缘。从这篇《寄少林和尚》之中就可窥见其端倪:
济不慧,钻开地孔,推倒铁门;针尖眼里走得出来,芥菜子中寻条路去。幸我师慈悲,不嗔不怪。烦老天宽大,容逋容逃。故折了锡仗,不怕上高平低;被却草鞋,管甚拖泥带水。光着头,风不吹、雨不洒,何须竹笠;赤着体,寒不犯、暑不侵,要甚衣包?不募化,为无饥渴;懒庄严,因乏皮毛。万重寻声救苦,当行则行;一时懒动雀剿,要住即住。塞旁明,久非左道;由正路,已到西天。一脚踢倒朱山,全无挂碍;双手劈开金锁,殊觉逍遥。
便寄月一之书,少达再生之好。虽成新梦,犹是故人。长啸三声,万山黄叶落;回头一望,千派碧泉流。尚有欲言,不能违反。乞传与南北两山,常叫花红柳绿;为我报东西诸寺,急须鼓打钟敲。情长难尽,枯短不宣。
第一段所述与一般的书信并无大异,写此文的时间应是在“桂子香,黄花色胜”的秋天,开笔首先致意问候而已。但在接下来第二段,开首就写“济不慧,钻开地孔,推倒铁门;针尖眼里走得出来,芥菜子中寻条路去。” 将笔锋直指自己,说自己走上了一条人们为世道所不容、不允也不易的艰难人生之路;接下来又如利斧劈柴般将其行藏举止一一予以剖析陈列,在字里行间,既有一种侠僧的风度,更透着一股台州人的硬气。“万重寻声救苦,当行则行;”真与《水浒传》主题歌《好汉歌》:“该出手时就出手”有着相类似的英雄豪气;“一脚踢倒朱山,全无挂碍;双手劈开金锁,殊觉逍遥。”还浸透着一种造反与叛逆精神,可这也正是济公精神风貌的集中概括。
济公写的另一首诗《赠冯太尉》与之亦有异曲同工之妙:
削发披缁已有年,唯同诗酒是因缘。
其实,济公的行藏举止上的叛逆,这种呵佛骂祖的作风,与禅宗的思想和当时盛行的“纯任自然”,强调做“本源自性天真佛”的主张是一致的。因为既然佛是每个人本自天然的,因此任何读经修行、求佛求祖,都是自寻束缚、枉受辛苦。直至今日,杭州净慈寺大雄宝殿上的匾额上仍大书着“具平等相”四字。佛教主张人人平等,人人均可成佛,并无高低贵贱之分。
济公一生不屑于钱财,生活淡泊,衣食无着,着实是个苦行僧。但他丝毫没有为此而伤感和哀叹,反之“无忧无愁无烦恼”,时时处处显示出他的豁达和洒脱。一首《神子赞》,亦是他的自画像:
远看不是,近看不像,费尽许多功夫,画出这般模样。两只帚眉,但能扫愁;一张大口,只贪吃酒。不怕冷,常作赤脚;未曾老,渐渐白头。有色无心,有染无著。睡眠不管江海波,浑身褴褛害风魔。桃花柳叶无心恋,月白风清笑与歌。有一日倒骑驴子归天岭,钓月耕云自琢磨。
感受与设想他一生落拓的景况,我不禁为之心颤颤而泪潸潸。我也总觉得,拜读他那感人肺腑、充满佛禅的诗文,应该沐手焚香才是。
对于人的欲望,济公写过《临江仙》的词:“粥去饭来何日了?都缘皮袋难医。这般躯壳好无知,入喉才到腹,转眼又还饥。 唯有衲僧浑不管,且须慢饮三杯。冬来犹挂夏天衣,虽然形丑陋,心孔未尝迷。”这首词的上片,从表面上看,说的是人的食欲难填,而实际上是对无边的世俗欲海的挪揄与鞭笞,写得通俗明白,写得形象生动;人的贪婪是源于不满足。不满足推动着我们用尽心思去装饰和充实着我们的生命,赋予生命各种各样的目标和意义。我们穷尽一生的光阴为这些所谓的目标和意义去努力,去奋斗,去拼搏,去进取---可是在这样一个过程里,我们又远离了多少生命里最本真的那份快乐和可爱?又抛弃了多少灵魂里最纯洁的情趣和享受?于是,我们常感“饥饿”,我们少有欢颜,忘记了天的湛蓝,云的洁白,月的光华,星的神秘。欲望蒙蔽了我们的双眼,欺骗了我们的智慧。下片笔锋一转,直指自己:“唯有衲僧浑不管,且须慢饮三杯”,只有我不管饱与饥,但“且须慢饮三杯”在别人看来难以理解之“酒”,这其中一个“慢”字,有多少意蕴在其中!最后,自己告白“虽然形丑陋,心孔未尝迷”,真所谓“酒肉穿肠过,佛在心中坐”啊!
说到酒,似乎是与济公有着难解之缘,有人说他是“酒肉颠僧”,有人说他因酒肉破戒而毁了声名。的确,济公的一生与酒结下了不解之缘,他写的诗也与离不开酒。真所谓“诗酒难分”啊!大诗人李白等辈若此,济公也是,但却李白所饮之“酒”与济公所饮之“酒”,分明有着截然不同之“味”。济公所饮之“酒”更与世俗人所饮之酒有着天壤之别。济公一生写了不少吟酒诗,但侥幸留与后人斟酌品味的也并不是很多,但留下来的几首,都给人以无穷的回味。例如他的《酒怀》诗,全诗分为三部分,第一部分:
朝也吃,暮也吃。吃得喉咙滑似漆,吃得肚皮壁立直,吃得眼睛瞪做白,吃得鼻头糟成赤。有时汝阳三斗,有时淳于一石;有时鲸吞,有时龙吸;有时效篱下之陶,有时学瓮旁之毕。吃得快,有如月赶流星;吃得久,有如川流不息;吃得干,有如东海飞星;吃得满,有如黄河水溢。
在这一部分济公将吃酒的时间、吃酒的内外表现、吃酒的典故等写得淋漓尽致,大气磅礴,真如豪饮般地畅快,没有丝毫的做作,不同别的文人墨客,对饮酒作一番雅饰。但在用词上极其形象,如“鲸吞”、“龙吸”,“月赶流星”、“东海飞星”、“黄河水溢”等,是何等生动形象。再看第二部分:
其色美,珍珠琥珀;其味醇,琼浆玉液。问相如,曲蘖最亲;论朋友,糟邱莫逆。一上唇,五脏欣随;未到口,涎流三尺。只思量他人请,解我之馋;并未曾我做主,还人之席。倒于街,卧于巷,似失僧规;醉了醒,醒了醉,全亏佛力。贵王侯,要我超度生灵,莫不筛出来,任我口腹贪饕;大和尚,要我开题缘簿,莫不沽将来,任我杯盘狼藉。醺醺然,酣酣然,果然醉了一生;昏昏然,沉沉然,何尝醒了半日。借此通笑骂之禅,赖斯混风颠之迹。
酒是什么?济公用“珍珠琥珀”来形容其色,以“琼浆玉液”形容其味。“问相如,曲蘖最亲;论朋友,糟邱莫逆。”酒是世上最好的朋友。但济公心里明白,如此喝酒,“似失僧规”。但这般行径,可有谁知晓其“借此通笑骂之禅,赖斯混风颠之迹”的真正含义。最后济公不禁发出感叹:
想一想,菩提心总是徒劳;算一算,观音力,于人何益?任世间,只管胡缠;倒不如早须圆寂。虽说是死不如生,到底是动虚静实。收拾起油嘴一张;放下了空拳两只。花落鸟啼,若不自知机;酒阑客散,必遭人面叱。谩说射洪春色,莫论其微;兰陵清酝,休夸无匹。纵美于打辣酥,即甜如波罗蜜,再若尝时,何异于曹溪一滴。
修行到底为什么?是为修行而修行?还是修行为“与人有益?在这里,济公对传统的佛教修行理念提出了质疑。于人于世无益,“倒不如早须圆寂”。“纵美于打辣酥,即甜如波罗蜜,再若尝时,何异于曹溪一滴”,既是全诗的总结,是诗眼之所在,亦是济公对自身的总结。“曹溪”中国禅宗思想的代名词,济公一生的所作所为,“何异于曹溪一滴”,它就是中国禅宗思想海洋中泛起的一朵绚丽浪花。
再如他的《饮酒》诗:
何须林景胜潇湘,只愿西湖化为酒。
济公真不愧是一位浪漫主义的诗人,与李白有过之而不及。想想他的喝酒气概,是将整个西湖当作酒盅,西湖的水是盅里的酒,那样他就可以和身躺倒在西湖这个“酒盅”边上,一口口地吞着酒浪了。
前面说过,唐代大诗人李白喝酒与济公喝酒有着根本的区别,李白是“斗酒诗百篇”,而济公呢?按佛门戒律,这“杯中之物”佛教徒是绝对碰不得的,可他却喝了,而且还要吃肉。但是,他喝下去的是酒,吐出来的却是“金”(为佛增光);他吃下去的肉原是死的,但他吐出来的却是“活”的(救助众生)。因此他要在诗中这样写:
醉傲疯颠卒未休,杖头明月冠南州。
转身移步谁能解,雪履芦花十二楼。
诗情禅意,禅机跃动;亦如蒙蒙岚雾,弥漫融化在尘世往事之中。他能做到为“醉”而“傲”,至死“疯颠”而不休,是因为心头有一轮“明月”在。可是这种表象上的作为,又有“谁能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