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关于《老子》第三十一章的解读
(2015-03-18 15:36:36)
标签:
君子不祥丧礼帛书凶器 |
分类: 问道 |
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
——关于《老子》第三十一章的解读
■
原文:“夫兵者,不祥之器,物或恶之,故有道者不处。君子居则贵左,用兵则贵右。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恬淡为上。胜而不美,而美之者,是乐杀人。夫乐杀人者,则不可得志于天下矣。吉事尚左,凶事尚右。偏将军居左,上将军居右。言以丧礼处之。杀人之众,以悲哀泣之,战胜以丧礼处之。”(陈鼓应:《老子今注今译》,商务印书馆P.195以下简称《今译》)
如果说上一章是从宏观上、战略上、战争的整体后果上来谈“兵”的话,那么,这一章则是从微观上、战术上、具体战役的组织和仪式上来谈“兵”。两章前后相接、逻辑贯通,反战立场鲜明。作为“有道”圣人(君子、君主),拥兵或用兵的无奈从第二十九章开始一直延伸到第三十一章。“不得已”连续在三章中反复出现,不仅反映了春秋末年战争之不可避免性,也反映了老子对民生问题的深度关切。
“夫兵者,不祥之器”。句谓:(强大的)军事力量是一件不吉利的凶器。“夫兵者”,指军队等暴力工具。帛书甲乙本均为“夫兵者”;河上公本、王弼本为“夫佳兵者”;傅弈本为“夫美兵者”。刘殿爵先生认为,“‘佳兵’不成文义,所以王念孙据《老子》文例订正‘佳’字为‘唯’字。但‘夫唯’是承上文词,不应出现于章首,所以令人怀疑章中文句失次,现在帛书本作:‘夫兵者不祥之器也(……),物或恶之(……)。’‘兵’上只有‘夫’字,可见今本之所以出现问题,是因为‘夫’下衍一字所致的。”(转引自《今译》,P.195)笔者认为,从三十、三十一两章之间的逻辑关系上把握,此处应为“夫佳兵者”(“夫美兵者”亦是“夫佳兵者”的意思),三十章中的“不以兵强天下”,讲的就是不以武力逞强于天下,而能逞强于天下的武力绝非一般的武力,而应是强大的武力即“佳兵”(如当今世界的美国),本章开头一句就是“夫佳兵者”正与上章呼应,逻辑线索非常清晰。与王念孙同时代并同为训诂专家的卢文弨,在《抱经堂文集》中就提醒人们此处应按“佳兵”去读,但遗憾的是并未引起后人的重视。“佳兵”虽是维护和平的不可或缺的工具,但在“不道”君王手里却变成了满足私欲、对外掠夺、荼毒生灵、破坏生产甚至招致亡国灭种的战争机器。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老子把“佳兵”定义为不吉祥的凶器。《淮南子·道应训》在吴国灭亡问题上有过这样一段对话:“魏武侯问于李克曰:‘吴之所以亡者何也?’李克对曰:‘数战而数胜。’武侯曰:‘数战数胜,国之福,其独以亡,何故也?’对曰:‘数战则民罢,数胜则主憍,以憍主使罢民,而国不亡者,天下鲜矣。憍则恣,恣者极物;罢则怨,怨者极虑。上下俱极,吴之亡犹晚矣!夫差之所以自刎于干遂也。’”可见,“兵”乃凶器也。
“物或恶之,故有道者不处”。此两句曾在第二十四章出现,其意为,人人都厌恶之至,所以有道之人决不立足于此。“物或恶之”,直译为“连无生命的物或许都厌恶和讨厌它(人就更不用说了)”,引申为“人人都对它厌恶之至”。
“君子居则贵左,用兵则贵右”。按照古代礼仪,在日常起居和喜事庆典上皆以左为上、以左为贵(左阳右阴,阳生而阴杀),在丧事和战争中则以右为上、以右为贵。可见,在古代人的观念中,行军打仗与办丧事属于同一序列的事情,这成了老子论证“夫佳兵者,不祥之器”的一个有力证据。句谓:君子平时以左为贵,战时以右为贵。
“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恬淡为上”。这是对以上几句的归纳,意为,军事力量是一种不吉利的凶器,并非君子倚仗的对象,不得已使用时,宜应奇兵突袭、速战速决。“恬淡为上”四字,帛书甲本为“銛袭为上”,从帛书甲本(参见董京泉:《老子道德经新编》,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8年版,P.539-542)。“銛”,“利也”或“刃利也”,引申为“精锐部队”;“袭”,掩袭也,引申为突然袭击。在老子看来,只有“銛袭”(应为《老子》五十七章中提出的“以奇用兵”的具体表现)才能把战争的破坏降低到最低限度,所以,应以此“为上”。
“胜而不美,而美之者,是乐杀人”。句谓:打了胜仗也不可赞美,那些赞美胜利的人,就是喜欢杀人的人。
“夫乐杀人者,则不可得志于天下矣”。句谓:喜欢杀人的人,就不可能达到取得和治理天下的目的。
“吉事尚左,凶事尚右。偏将军居左,上将军居右。言以丧礼处之”。句谓:吉庆的事以左方为贵,凶丧的事以右方为贵;战事时副将在左而主将在右;说明战争这件事是按照处理丧事的礼仪来对待的。此种礼仪乃古之有之,并非老子发明,老子只不过拿来用作证据而已。
“杀人之众,以悲哀泣之,战胜以丧礼处之”。“悲哀”二字,王弼本作“哀悲”,傅弈本、河上公本等作“悲哀”,从后者;“泣”字,帛书本作“立”,郭店简本作“位”,王弼本等本作“泣”。张运贤先生认为,“‘泣’当为‘莅’之讹。”(转引自《今译》,P.196)考虑到“立”通“莅”且此处用“莅”字更合情理,笔者倾向于“莅”字。战争总会有死伤,面对众多的死者(无论己方还是敌方),要怀着悲哀的心情去悼念、祭奠他们,打了胜仗,不能洋洋得意、兴高采烈,更不能庆祝,而只能以丧礼的仪式去处置。“泽国江山入战图,生民何计乐樵苏。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传闻一战百神愁,两岸强兵过未休。谁道沧江总无事,近来长共血争流。”唐朝诗人曹松的这首诗,寄托了对死亡士兵的无尽哀思和同情。
基于以上分析,本章的校订文及译文如下:
“夫佳兵者,不祥之器,物或恶之,故有道者不处。君子居则贵左,用兵则贵右。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銛袭为上。胜而不美,而美之者,是乐杀人。夫乐杀人者,则不可得志于天下矣。吉事尚左,凶事尚右。偏将军居左,上将军居右。言以丧礼处之。杀人之众,以悲哀莅之,战胜以丧礼处之。”
译文:强大的军事力量是一件不吉利的凶器。人人都厌恶之至,所以有道之人决不立足于此。君子平时以左为贵,战时以右为贵。军事力量作为一件不吉利的凶器,并非君子倚仗的对象,不得已使用时,宜应奇兵突袭、速战速决。打了胜仗也不可赞美,那些赞美胜利的人,就是喜欢杀人的人。喜欢杀人的人,就不可能达到取得和治理天下的目的。吉庆的事以左方为贵,凶丧的事以右方为贵;战事副将在左,主将在右。说明战争这件事是按照处理丧事的礼仪来对待的。面对战后众多的死者(无论己方还是敌方),要怀着悲哀的心情去悼念、祭奠他们,打了胜仗,不能洋洋得意、兴高采烈,更不能庆祝,而只能以丧礼的仪式去处置。
(2015年3月18日发表于《文化艺术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