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开坛陈酒那样的醇厚芳香——读周矢长篇小说《书香门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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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开坛陈酒那样的醇厚芳香
——读周矢长篇小说《书香门第》
李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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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爱好是上瘾的,有了这个瘾,就很难戒掉。上世纪80年代初,还在一家企业的江苏人周矢,就同贾平凹等人一起,成为西安文坛的翘楚,在省内外报刊发表了大量颇具影响的中短篇小说,并因此而由企业进入《陕西工人报》。因为成为了一名新闻从业人员,小说是写得少了,只能写一些散文、随笔以慰手瘾心结,却照样数次获得全国大奖。以他的散文、由他自己执笔改编并且主演的电视散文《戒指祭》,由西安电视台拍摄,在中央电视台多次播放,并获得当年的中央电视台电视散文一等奖。本世纪初,周矢退休,他的小说瘾重新发作,在他胞兄胞弟的鼓动下,开始构思创作与他的家世有关的长篇小说《书香门第》,于2011年年底完成,上海文艺出版社的同仁们一眼相中,于2013年10月出版。之后,西安市饮食部门要以文学形式深度宣传西安的饮食品牌,又邀请周矢出马为享誉中外的“老孙家”写史话。老将出马,一个顶仨,6个月之后,一部风情并茂、纪实加虚构的老孙家泡馍的传奇小说《天下第一碗》正式脱稿。
《书香门第》是一部构思精巧,语言成熟老道,故事情节生动,人物形象鲜明独特,结构自然严谨,艺术品质纯正的纯文学作品,又是一部可读性很强的,能把读者带进上世纪20年代中期的一个苏北小城风情人物、生活掌故的优秀历史小说。它是一个年过70的老作家对于书香门第的家族生活和家族历史中那些至今流传的男人和女人的回忆,又寄托了他对家乡的民情风俗、自然景色的无限怀念之情和刻骨铭心的爱。它们在作者的心灵深处积压太久了,经过一个花甲的酝酿发酵,直到2010年适合写出时,已经成为了一坛浓浓而喷香的醇厚米酒,一旦打开,就醉了自己,也醉了读者。
这是一个离十里洋场仅有两三个小时车程的临海多河的小城,叫石城。小说是从石城大户匡家三太太延续一个多时辰的“晨骂”
小说中已经一分为三的匡家,却有着一个惊天的秘密,他的祖上并不姓匡,而是南明小王朝兵部尚书史可法的幕僚,清兵围困多日的扬州城破之际,史可法安排他以莫须有的托孤的名义缒出城去,且以一阕《摸鱼儿》相赠,石城正是他改名换姓的藏身之地。至匡旭昌这一代,老大已逝,留一女与养子匡伯非顶门立户;老二性格古怪,为买一块奇石而倾家荡产,妻子自杀,自己病死,孤儿先后两次过继给匡老三和匡老大,妾生一遗腹女年幼,已成二寡妇的妾被匡家歧视,又与房客锡匠老板相通。只有老三一家还算人丁兴旺,长子在上海一教会学校毕业任教,二子在县政府作科长。小说并没有如教授们常常希望的那样展开上世纪20年代中期中国社会历史的广阔画面,它与历史的唯一联系就是匡仲非因为去医院看望父辈的故旧之子居必成而被捕,成为宋教仁被刺一案的嫌犯,而匡三爹又为孙传芳的败兵所掳,下落不明。正是在营救被捕的匡仲非,寻找一家之长的匡旭昌的家族危难之际,匡家儿媳姜含之这个女性形象脱颖而出,成为家族大小事情的唯一主事者,也是一个出身富有商家,光彩照人的新旧交替时代的杰出的女性形象代表。
此时的姜含之已经怀有8个月的身孕,她挺着个大肚子来回奔波,却以女性的细密与果断,有条不紊地安排了对丈夫的营救,于公公的寻找,和患有精神病、疯言疯语的垂死的婆婆的安慰和救治。为了满足索取史可法的墨宝《摸鱼儿》的居心叵测的、不清楚是上海的探长还是丈夫朋友的父亲的贪心,她又撮合了堂房长兄匡伯非与还俗的小尼姑居必正的婚姻,使得画家匡伯非心甘情愿地连夜赶制以假乱真的家族传家宝,自己又哄着婆婆,奔波于上海与石城之间,周旋于探长、律师、法院院长以及不知道的幕后人之间,终于在大年三十前夜救回了丈夫。她比《红楼梦》中的王熙凤更贴近于小家庭的日常,比贾探春更具体可感、真实,也更有时代感和现实感。其实,她们之中常常有出人意料的大格局的治家、治世高人。环视所知道的人和家庭,笔者就亲见了几个挽家族于既倒的名不见经传的奇女子。因此,可以说,周矢笔下的姜含之的形象,绝不是他纯然虚构的人物,而是他在经见中所见识过的生儿育女的家庭妇女的典型代表。
其实,《书香门第》中的一号人物,应是匡家硕果仅存的祖父一代三兄弟中的老三匡旭昌,这是一个传统读书人的生动典型。他对传统体制的叛逆性格集中表现在以区区20两银子和50亩田,而且仅仅是为了同情,就将本可以到手的“举人”让给了郑升,并导致了望夫成龙的妻子井淑英与他的反目、对他的彻底失望,不仅从此再不与之同床,而且开始了以“老不死”为指称的对他的晨骂。井淑英失望决绝的结果,是让家中的粗佣毛妈上了匡旭昌的床,而且借了他的种,也使丈夫对小自己20多岁的、井淑英的干妹妹小尼姑居必正产生暗恋,有了迎其为小妾的筹划,深受伤害的当然还是井淑英自己。更出人意外的是,阴差阳错,偶然中的必然,匡三爹发现自己的侄子匡伯非也爱上了小尼姑居必正,恰巧又被井淑英逼得“无家可归”,匡三爹便顺理成章地成为了乱兵手中的“俘虏”,恰恰是这个让石城人尊重却又无法理解的匡旭昌,成为了拯救石城百姓的见义勇为的英雄!匡旭昌以自己的生命和肉体的代价,慷慨赴兵营,并且一直把乱兵引出县界、省界,这才伺机逃脱,几乎一命呜呼。这使他成为杀身以成仁、舍身以取义的中国士大夫阶层的杰出代表。在持家、驭妻方面他是无能而软弱的,在对异性的追求上他无异于常人,并且有逾越伦理底线的嫌疑,但在桑梓家国层面、为人请命方面,他却有着义不容辞的责任感和使命感,而且毫不犹豫,不假思索,立即请命,说到做到。与其儿媳姜含之一样,这也是一个被古今文学艺术糟蹋了无数遍的大节峥峥的读书人形象。
在姜含之、匡旭昌之外,小说中所出现的其他从达官贵人到五行八作的男女形象,都是形神兼备、真实可感的,包括批评性人物,都毫无脸谱化的痕迹。尤其是三太太井淑英,大公子、天才画家匡伯非,老姑娘匡鸿非,身世飘零、寄人篱下、走投无路、投河自杀的还俗尼姑居必正,她们所处的环境,和由这种环境所造成的性格、命运、心理情感等,都能跃然纸上,搅动读者的心绪和深层情感。这是在民初乱世中,随着家族衰落而遭遇了婚姻、爱情之痛的一群不幸的人,有着各不相同的悲剧性格和悲剧命运,在他们身上还负载了深厚的历史和时代之伤。
《书香门第》的叙事完全按照时间的顺序在石城、杨家舍、上海三地的空间中展开,自然而舒畅,丰满而舒张,给人一种似乎并不经意的感觉,但是这正是作家精心构思的结果。试想,一个家族渊源深厚、一分为三的书香之家,仅以一代又一代人的口口相传,现在小说所看到的大房、二房衰落的故事,在偷懒的写作者手里,完全可以洋洋洒洒地写成有百万字的“三部曲”,至少也该五六十万字才能了结。而周矢的老辣、高明就在于,他只撷取了短短的从大年二十三到过完年的正月初六,掐指算来总共是14天的时间。这14天时间的家长里短,匡三爹家里所发生的事情,无非就是匡三太太的去世,匡三爹的被掳,匡仲非的被捕,也就是3件大事,作者以不足30万字的篇幅,就完成了一个有史可考的300年的家族的故事,何其难也?可是作者却做到了。截取漫长家族史中的半个月,却又浓缩了丰富家族生活的内容,体现了300年一以贯之的家族性格、精神,这该有多么难。老托尔斯泰在谈到自己的长篇小说写作时说,考虑几百种写作方法,最后只选择了一种。《书香门第》的高度的凝炼,简单的丰富,短中的长度,不是作者的运气好,遇到了一个好素材,而是文学观念和写作经验所形成的,是在前期构思时的精益求精,长期酝酿,懂得取舍,最后才可能笔力集中,人物丰富,以少胜多。在具体写法上,小说采取的是收放自如的辐射式结构,以三太太的晨骂,第一圈辐射至石城的晨景、年俗,第二圈辐射到匡三爹的见义勇为,第三圈辐射到上海的匡仲非,最后又收束于匡三爹的手中,并以三太太的死亡结束。其实,现实的匡家原型的故事,当然不可能这样集中,在时间上也不可能这样紧凑。说到这里,我们就不难理解作家的匠心了。
在题材、主题、人物的身份、历史的容量仍居于长篇小说评价主流地位的当今文坛上,像周矢的《书香门第》这样的题材、主题、历史容量的小说,尽管艺术含量很高,审美层次不俗,却完全可能湮没于每年以3000余部数量出版的长篇小说泡沫中,笔者之所以推崇它,一是出于对一个年过古稀的老作家劳动的尊重,二是对于这部小说艺术成就的赞赏,三是有感于当前中国长篇小说现状的不能尽如人意,完全可以用多而滥来形容。长篇是个筐,既然可以从十几万字到数百万字,那就什么都可以往里装。即使从林木资源的绿色环保角度看,这种耗费了大量纸张和人力的书写和出版,也是不道德的。至少对当前长篇泡沫式的繁荣景象这个最起码的角度来说,《书香门第》也算是一种反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