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寒衣(散文)
(2016-10-10 07:42: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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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岭巴山情感散文文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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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寒衣(散文)
刘云
阴间和阳间是两个世界。阴间没有太阳,所以阴。阳间有太阳普照,所以阳。老祖先一定有着我们说不清的世界观,他们在阳间能看清阴间的事,了如指掌,并按他们的经验设计了阴间的事态。
现代科学试图讲清祖先们的哲学。比如老祖先认定人是有灵魂的,肉身只是个居所,说腐烂就腐烂了,而灵魂不腐烂,灵魂在肉身场所崩溃的那一瞬间,悠然飞去。飞到他曾经起步的地方,飞到空中,不再受阳世间干扰,现在的科学正在证明,那些灵魂或许在太空,空气稀薄的地方,悠悠地看着我们。
比如量子力学,我们很多人还不太懂,但这一科学,也正试图接近关于人的灵魂的解释。量子纠缠的对应物,是一物的另一物,我们老古人叫做阴与阳。就是说你在阳间生活,在你不知晓的一个空间,对应着另一个你,你作为肉身告别这个世界,其实你并未告别,因为作为灵魂的你还在纠缠,他在另一个空间,以信息的形式保留着。
我们有理由相信,总有一天,一种科学装置会收集到这些灵魂的信息,得到破译,因此从存在的原理上讲,你并没有真正死掉,你仍然游荡在这个物质的世界,你的后人会通过破译了解你曾怎样存在,有些什么想法,这些想法会带给后世者怎样的智慧。这样看来,人活一辈子,其实永生担责,死了并未了。
从今天回望过往,越来越感到老祖先并不比我们笨拙。他们在他们的时代,创造发明着属于他们那个时代的东西,有技术,有理论,有哲学,有先验,有预言,我们把那些现在依然弄不懂的老祖先的发明,叫做玄学,玄而又玄嘛,其实是我们的方法不强大,我们偷懒了,老祖先的东西或许一点都不玄。
有些东西,老祖先以生活经验的形式,给我们留下来,并设计成仪式般的固定程式,让我们照着做。比如民间的很多仪式,有的我们保留下来了,有的我们破“四旧”破坏掉了。那些称做“四旧”的、我们强行破坏的东西,今天看来,未必能旧到哪里去,很多东西我们试图恢复,因为失掉了它们,我们的灵魂不能安妥,我们如茫茫星海的孤星,被无名的各种引力牵引着,茫然流浪,一生都不能停歇下来。人当然是走一走,停一停的好,让灵魂跟上来,跟上肉身,让生活过得有血有肉,心情尽量变得丰瞻。
我们在无穷无尽地渴望财富的同时,我们其实也在渴望着与灵魂对话,与自己的灵魂,与他人的灵魂,与逝去者对话。相信他们一直以灵魂的形式存在,在我们的清醒的意念中,也在我们的无知无感无觉中。
每年有三个节日,我们其实与灵魂在对话。与老祖先的灵魂对话。这样的仪式,不是我们的发明,是老祖先在某个时候留下的经验。老祖先伟大之处就在于,他们曾在历史的某个时候,已然嗅见到人类后世可能遇到的重大危机,比如灵魂丢失,一切都变得物质化,人们在日益丰富的物质世界里,变得越来越难以安妥,心灵空虚,情无所托,世界因城市、道路、行走的方式的进步,变得越来越失掉空间感,地球变成地球村,人们住在这样一个大村里,看起来距离小了,但心灵之间的距离却在越来越扩大。心上的距离是最大的距离。老祖先预见到这一天的到来,一定会毁坏人类最美好的东西,比如智慧,比如温情,比如信任、宽容与责任。于是他们发明了宗教、信仰,发明了人与鬼神的纠缠,教给我们怎样与过去沟通,与灵魂对话,让我们看到,自己从哪里来,会到哪里去,看到一个家族的线索,看到一条血脉的线索。这当然是很重要的,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内心深处感受到,我们的今天并不孤单,因为在我们的头顶,还有无数的祖先正在活生生地看着我们!他们告诉我们,一切都将过去,一切都不能过去。
农历,或者阴历,四月五日。清明节。我们给老祖先送青。天气清明,水汽上升,万物复苏。种子在暗中发芽。河水在无声上涨。天上的阴电和阳电,在一点点接近爆发。每年夏天,我们才能分明地听到天地间的雷声,其实早在春天,雷声已然酝酿就备,它们在以小声地、我们肉耳听不到的声音,早已在天地之间发生。云气流动,空间层迭,自然界变得更加富有层次感,“酝酿”这个人间大词越来越富有质感。因此,在早春的天气里,我们感受到自然中那些神秘的力量正在一天天将我们身心中沉睡的东西唤醒,我们变得振奋,喜欢谋划一个整年的生活,情感细腻,充满期待。我们变得像草木那样容易激动,在风中摇曳,在风中呻吟,在太阳和雨水的催发下,草尖和树叶发青,我们的心中也同样存在着一种成长的快慰,变得心灵空阔,宽容富于人情。友谊在春天生发,还有爱情,于是我们相信所有发生在春天的事物都是那么美好,包括爱情。我们喜欢对春天富于赞美,在整个春天,人变得容易满足,知恩感恩。春天让我们的亲情萌发,像那些草木。我们走出家门,到山野里去,到郊外去,到祖先安眠的山坡上去。我们在清明的霏霏小雨中,来到祖先的坟头,给他们上香,挂上红红绿绿的清明吊儿,献上鲜花。我们给逝去的人送青,人间的青色,最沉浸而富于生命的颜色,告诉地下睡着的祖先或先我们逝去的同辈、晚辈,春天来了。
我们要在坟头前炸响爆竹。这个声响,不是炸给我们活着的人听的,是炸给地下的人听的。这或许就是叫醒服务,把地下的人摇醒,让他们听到我们到来的脚步,听我们说话,听我们告诉他们,生活如常,春天到来,家里一切都好。告诉他们,树木发青,稼穑备耕,过冬的作物长势良好。河水没过浅岸,
清明的出行,让我们一年的心情,从起步就变得美好,余下来的时间,我们没有理由不把日子过好。春天的暗示,来自逝去的人们,他们以亲人友人的身份,依然参与着我们既常的生活,他们在看着我们,人在做,天在看。
现在,我们来到七月半,中元节。小秋满,新米收。新熟祭亲。田园里的庄稼收获了,猪羊还在生长,鸡肥了,鸭子进入下蛋的高峰期,牛犁完土地,也在它的农闲季长膘,生活中充满着应有尽有的食物。粮仓满囤了,乡下人的屋檐下挂满可以食用的物什。名目众多的菜蔬还在园子里长着。城里的食品店,品种繁多,人世间一切好吃好喝的东西在这个季节价廉物美。七月流火。这天在凉下来了。我们该给逝去的人们,送去人间的收获了,希望他们尝新。我们在家里最安静最显眼的地方,把逝去的人生前最喜欢吃的东西摆满方桌,当然要有香烟袅袅,点一柱蜡烛,这还不够,我们要走出家门,在村外或城市道路拐弯的地方,在路边街边画上神秘的圆圈,代表时间也代表空间,烧些表纸,在心里呼唤逝去的人,就沿着这些圆圈和火光,找到回家的路。这些火光,或许正是要告诉逝去的人,生活或许发生了一些变化,房子变化了,道路变化了,整个村子或街区变化了,逝去的人或许就找不到回家的路了。正是这些火光,发散着不同家庭家族的气息,准确地指引这个家庭家族逝去的人,准确地推开那虚掩着的门扉。
这个七月半的晚间,每个迎接逝者的门都会虚掩着,家里灯光变暗,一家人或静静地坐在客厅里,或躺在床上,他们能够听到逝者渐渐走近的脚步声。这些脚步声,只有自己的亲人才能听到。他们的脚步声,一如生前那样,或轻盈,或沉实有力,或动静宏大。总之,他们回到他们从前的亲人的家里,不管这处屋子变化没有,亲人的面色和笑容没有变,他们会一一注目亲人的面孔,看到目光相遇之际,健在者的表情,他们会读到亲情、久违的喜悦。他们会看到有的眼睛会湿润,甚至流下泪来。然后,他们看到那些曾经熟悉的食物,在安静的灯光下,呈现出同样安静的神态,但食物的香气在整个屋子散发着,香气是那样热烈,像热腾腾地刚刚端上桌。
很多人相信他们看到了逝去者取用美食的影像,清晰如活在。他们会看到食物在动,酒杯在动,酒水在倾斜中散发酒香,能分辨出是酱香还是清香。在这些动作中,食物的气息变得异常强烈,像在锅里翻炒。活在的人,听到逝者咀嚼食物的各种形态的声音。有的安静,有的声音很响亮,有的叭哒着嘴巴。活着的人,如果心思很重,他们会在此时此刻异常感动,他们会叹息,会流泪,会不由自主地念叨起逝去者生前的一些事情,好像在面对面地对话。
大约就是一顿饭的时辰,屋子会有一阵子,风从无名处兴起,那香烟的袅袅在左右偏斜,蜡光也变得摇曳不定。醒着的人,知道回家的逝者,就要离开了。他们在一派安静中无声地告别,仿佛在抓扯彼此的手,仿佛在拥抱,仿佛在扯着衣角不忍离开。无声的夜中,我们会听到生者的啜泣,有时会有放声大哭,多半是无声的泪水濡湿了枕头。
第二天,在光影四散的晨光中,昨晚方桌上摆放的食物依然如最初摆放时一样,它们已然没有了香气,一派安静,宛若油画,但我们都相信,回家的逝者已然享用过了。
七月半,我们用食物想念逝去者,让他们放心,我们生活得很好,食物不缺,家里大小安好,胃口好,睡眠好。
农历,或者阴历,十月初一,寒衣节。天凉了。高地地方或许已然下过了第一场雪。林海雪原,原驰腊象。河溪凝结,空气冰清。即便是向南的地方,白露已然为霜。田野空阔。冬生的植物,小麦、油菜在发青。园子里的菜蔬在寒风中生长。芫荽长成把儿了,小水红萝卜油红水旺。冬白菜在积聚最后的糖份。葱蒜青碧壮观。村里呈现一年中最安静的时光。在远方谋生活的人,他们的驿马星动了,他们在一早一晚可以清晰望见家乡的山岭树木,流水,田园,房屋,和被枯草镶边的村道。城市的落叶树木在轻装,金黄的叶子在公园的空地上、小道上铺出更加金黄的景致。街上行走的人们,穿上了冬装,城市在在做减法的同时,也在做着加法,加温保暖。
逝去者的坟头,公墓里的纪念碑,也落着金黄的叶子。或许一些地方已被白雪覆盖。健在者感到了一早一晚小北风像小刀子般的冰凉,他们想到该给地下的人送寒衣了。
阴间与阳间,或许隔着我们不知名不知路途的山山水水,我们或许能想见那些道路的旁边或者尽头,逝去的人就在那儿等着、张望着。我们活着的人,不能到达那里,我们可以快递的形式,给他们送去寒衣。我们知道他们需要什么样的寒衣。我们可以送给他们三斤重的老棉花的衣裤,那是给老派的人准备的,他们总是一根筋地认为,还是棉的保暖最好。我们也可以送去轻盈时髦的保暖衣,或很新潮的风衣,这当然是生前生活时尚的逝者的最爱。我们可以送去大棉被、鸭绒被、丝棉被、毛毯,总之,阳间一切用来冬天保暖的物件,我们都会毫不吝啬地送给他们。
我们给他们烧纸钱。面值宏大。生活变得越来越场面宏大,花钱如流水。这边在涨价,那边或许也不例外。用钱的地方越来越多。特意烧些黄表纸,这相当于黄金,不怕那边通货膨胀,任他们在那边自由兑换,想买什么就买什么。我们也可以到纸扎店去,定制成套的保暖用品,然后找一处显眼的空阔处,烧掉,我们相信那些旺盛的火焰,正收集着这些快件,很快就一站一站送达他们手中。
无论是纸钱还是纸扎品,它们都以我们至今还不能说明白的方式送达,我们很快在睡梦中,收到那边签收的回执信息,告诉我们他们收到了。那边,也下雪了,天凉了,寒夜难眠因为有了保暖衣,变得轻松,可以放下“身”心入睡了。因为这一夜,我们没有做梦,我们睡得很安稳、温暖、沉实,这正是逝去者给我们的信息。
或许路途距离的原因,在阳历和阴历之间,错着一段路程,阳历是我们活在者的纪年,那边的生活,也在依序进行,他们叫阴历。他们在我们的想念中延伸生活的节奏,只是他们那些生活的零碎,细节和气息,到达我们的意念时会慢一些。
世界和宇宙的空间,说大也大,说远也远,说小也小,说近也近,逝去者说走就走,说无就无,而我们活在的人,为什么会常常想起他们,并在一年中三个节日重重地呼唤他们回来,这就是生活,就是生命,属于健在者,也属于逝去者。在存在与消逝之间,灵魂这根线一定存在着,让我们有所牵挂,有所扶携,一路走来众生与众灵相伴,不感到孤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