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应《旅途》之约所写卷首语 )
成都人爱喝茶,闲的人,一个茶馆能坐了一天。他们不是在喝茶,是要一群人聚了,摆龙门阵,说新事旧事,过嘴瘾;西安一个朋友,专门开了车去成都,一个人,孤孤的,在茶馆坐了两个下午,喝茶,听人说四川话,回来,她的普通话变成了川普。广东人的喝早茶,大抵是全国最有名的了,不分老少,都好这一口。曾在广州住过半月,朋友每天早早的,便要喊叫起床,喝早茶去。其实就是个吃早点,桌上颇讲究,边吃边说话,说正经事。有的茶楼,专门叫一些老人占领了,他们即是要喝早茶的,也是图得听戏,粤剧,也听京戏。吃了喝了,戏瘾也过足了,一天的生活没有白过了。
出秦腔的西安,早年也有类似的馆子,喝茶,兼听戏,这些年没有了,早点也吃,直吃得如走仗火一般,街边路边,坐在公交车上,走在巷子里,便解决了。很多人冲着西安的一十三朝故都而来,到底没找到昔日的皇家气息。有个粉巷,听起来是旧的,其实全新。这好比同是读《红楼梦》,读旧书摊子上淘来的线装本,感觉绝然不一般。北京的茶馆当然也是有名的。这些年也衰落得快,汪曾祺先生写过北京的茶馆,颇多怀旧,多是早年间的。某年我也曾在北京小住半年,和南方来的同学一同去找老北京的茶馆,哪里有?过去北海一带全是喝茶的、吃饭的小馆子,现在你去走一圈,现代得很,一色的咖啡屋、酒巴,也有吃饭的馆子,门脸都洋气,游客进出,人挤人,往往座位要立等,全没了老北京的悠闲气派,赶车一般了。安康过去也是有老茶馆的,毕竟安康出得好青茶,一度时间也是水陆来往闹热,到汉口走买卖,要在安康水西门坐了船;安康的山贷土产,粗丝,天麻党参,牲口皮子,要搭了汉江上百十来吨的老鸹船,下旬阳,过白河,走老河口,便到了汉口了,或上岸,或转长江上的大船。人员往来多,便兴旺了文化,安康城里的戏班子,清末民初时有名的还不下六七家,多数没有固定的场所,赶庙会,进茶馆,串乡镇,唱堂会,百数年前便渐渐地把汉调二黄传向湖广、川渝、湘皖,最后随了徽班进京,安康有名的地产皮黄二端,便有机会成了京剧声腔的源头。现在要在安康找一个正经的茶楼,听一回正经的皮黄,也只能是老远的一个梦想了。
淮扬一带,吃茶吃酒时,也讲究听戏的。最有名堂、有讲究的是听昆曲,听昆曲显身份,达人听,小百姓也听,你若见着一个引水卖浆者流,竟一时歇了自家糊家养口的小营生,眯了眼睛在茶馆听昆曲,那也是不奇怪的。汪曾祺笔下说:吃茶,听玩艺儿。正宗北京人,老一拨子的,也讲这一口,把听戏叫听玩艺儿,有书面作“听玩意儿”的,随心随意的玩艺儿,很合我心。在世俗流变、世态万端、世风变迁的一系列历史中,文化其实就活在百姓的日常中,不是甚大名头,就是个玩艺儿。大人玩得,小人玩得,男人玩得,女人也玩得。有文化的,玩高雅;没有文化的,玩心情;做官的,玩的是排场;经商的,玩的是交际。
西安名编辑穆涛有句话:政治是热的,文化是冷的。甚好!政治作冷作热,迷深了,难免不作冷发寒打摆子。文化是冷的,冷在它的日常,它的不经意,冷在生活中随处可见。沈从文先生在西南联大时给人讲写作,老先生口拙,翻来覆去地直是讲:“贴到人物写。”影响了很多人,集大成者就是汪曾祺。汪先生是国宝级的人物,他的宝贵,就是写出了文学的从容,好玩,若硬要往文化上扯,汪先生的文化是冷的,寻常的,我们身边的。这样看来,文化这个玩艺儿,真是深沉不得,热烈不得,找它的脉路,要往民间去,往寻常中去。把文化拔得高了,就是束之高阁,是叫文化脱离民生,文化便死了。找一群人研究文化,关住门研究,在老先人留下的故纸堆里刨灵感,寻新鲜,往往大抵不得要领,因为端了架子,文化便吓跑了。或先定了大调子,要叫文化振兴经济,在文化概念的虚空中找答案,更其不得要领。我便想:文化是土地,是乡下的园子,是一群人的口味,是民俗中古怪的经验,是农事中的二十四节气,你定不定调儿,文化都在那儿,长出个什么模样,是文化自己的事,谁又能左右之!从穆涛的话,引申一下,政治是热的,它总是要弄出什么响动来,叫人注意,但响一响便作云烟散了;文化是冷的,冷在判断,清晰的人生判断,这判断要影响一代代人,成了习惯,一阵儿风,张牙舞爪的,根本不是文化。
文化是玩艺儿,大众的人生玩艺儿,一点也不神圣,不高大。我们把架子放下来,用脸贴了文化的土,里面才有生长的声音,才有千般生活的信息传递出来,文化才是活的,才是我们血液里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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