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今我还是有些恍惚，这个我叫做父亲的男人是如何走进我的生活的。我忘记了时间，也忘记了季节，只记得那是一个有阳光的下午，从长途客车上走下来一个男人，手里提着老式的旅行包，风尘仆仆的样子。哥哥迫不及待的扑到这个男人的怀中，而我羞怯的躲在母亲的身后。母亲告诉我：快叫爸爸，我惊讶着跑开了。在后来，很长的一段时间内，这个陌生的男人闯入了我的生活，不管我愿意不愿意。他第一次对我表示亲昵的感觉并不舒服，生硬的胡茬曾经刺疼了我的脸。我第一次和一个人产生了敌意，故意保持一段距离。我不肯开口叫他爸爸，不是因为我身上流的不是他的血液，而是在我短暂的童年中，他确实曾经缺席过一段时间，我的记忆中寻不到这个人的影子。因此我坚持把他当成一个陌生人，一个和我无关的陌生人。

在我出生不久，这个名叫父亲的男人就和村里的一帮人就到外面闯世界去了，去一个叫乌鲁木齐的城市。那时的我还不知道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有多远，有多大。后来我吃惊的发现，这是一个如此遥远的城市，遥远的让我童年的想象几乎无法触及。我生活的小村庄在东陇海的尽头，而那个城市却在遥远的那一头。那里居住着和我，也和他不同的一群人，我们说着不同的话，过着彼此互不关联的生活。有时候，这个男人平静的坐在门前抽烟。他，终于没有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他只是一个普通人，或许也曾怀着衣锦返乡的梦吧？那时候，我不确定这个男人的内心有什么样的想法。

他的这段经历显然积累了许多故事，即使对我来说，也是有趣的故事。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或许就是这些发生在遥远地方的故事拉近了我们的距离。每天，我就是听着这样的故事慢悠悠的度过的。我曾经怀疑他是一个天才的说书人。一个吸引人的开场白，然后故意卖个关子，狠狠的抽一口烟，再慢慢的吹出一长串白色气体，有时候还故意的打几个圈儿。这个时候，我和哥哥都不说话，紧紧这盯着他看，怀着期待的心情。等到他觉得满足的时候，于是正式的故事才又慢悠悠的开始。

后来我允许他拉着我的手，也愿意陪着他一起逛街。他拉我的时候总喜欢用他粗糙的手轻轻的掐我的手指头。有时候我会喊疼，于是他停下来装作关心的问，怎么了？我不说话，于是等一会之后，他又会重复刚才的动作。他会一边轻轻的掐我，一边哼着我听不懂的歌，时间长了，有了歌声的节奏，我不再喊疼。我想我感到了快乐，一个有力的肩膀拉着我，我甚至产生了骄傲的想法：这个人就是我的爸爸。他确实就是我的爸爸，但是我忘记了第一次是如何开头叫出来的。也许这无关紧要，虽然之后的生活我和他之间仍然不是侃侃而谈的朋友，那种距离感始终没有消除，只因为那段对于他来说缺席的我的童年，我不知道这个男人是否曾因此而觉得遗憾。

但是我确实不是一个好孩子，在疯狂的童年岁月，我和哥哥以及其他的孩子打架，我偷偷的溜进别人家的菜园糟蹋了一大片的萝卜，我偷出他的一支烟，躲在无人的地方点燃了，只到呛出一脸的眼泪来。那个时候，他感受到了作为父亲的义务。我分明的记得，他曾经用细细的柳条，在我光着的腿上留下两条长长的红血印。那时候，我开始怀疑他，怀疑他曾经所讲的有趣的故事，怀疑他有节奏的掐我手指头，统统是在讨好我。我像一个受伤的小狗，躲在离家很远的草垛中。那一夜我似乎是睡着了，醒来的时候我躺在家里的床上。那一次，他整夜的没合眼，和母亲一起担忧着我的未来。也就是在那一次，我感受到了这个男人也有不可冒犯的尊严，作为父亲的尊严。

我不知道，我们这种若即若离的关系持续了多久，只到我第一次离开家，到较远的地方读书。一个人在外的时候，我会想念母亲，我不是独生子，母亲却很娇惯我。因为有哥哥，我从小似乎就受到保护，当然这种保护也来自那个名叫父亲的男人。我有时候会打电话回家，如果是他接电话，我就会尴尬的问，妈妈在吗？于是他会喊妈妈过来接电话，我会对妈妈说很多很多的话，然后收回一大筐的叮咛的嘱托。他，总是在一旁偷偷的听听，偷偷的让妈妈问我生活的情况，问我学习的情况。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他有时候也会来看我，总是说来办事顺路。我们就这样站在教室外，简单的寒暄几句，他会塞给我几百块钱的生活费，然后离开。那时候，我看着他的背影，觉得我们之间的交流存在着障碍，却并不是他造成的。

第一次参加高考，我是一个失败者。这是预料之中的事情，因为我从来不是一个好学生，也没有聪明的智商。我总觉得自己就是一个最普通不过的人，我想过的也就是最普通的生活。作为农村孩子，我并不以为永远的生活在农村是种耻辱。但是我显然是让他感到失望了，于是我们有了第一次面对面的长谈，虽然尴尬，但是他的尊严让我觉得不可冒犯，只有静静的听着。他读书时的成绩非常优秀，他也曾经怀着闯荡世界理想。但是由于那个时代严格的禁锢，他没有更好的机会改变注定的命运。又因为是长子，他不得不放弃学业，过早的担起了生活的责任。他也曾期盼着自己的儿子能将原本熄灭的火再次点燃，将他未了的心愿实现。他说，这可能是命吧，然后就是一声叹息。这次谈话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第一次觉得，这个男人的内心还有我无法触及的地方，第一次觉得自己的肤浅和失落。

后来的事情，对我来说似乎很顺利，我读大学，读研，读博，我自我享受着成功带来的喜悦，挥霍着自己的青春和情感。他很少干涉我的生活，只因为我已经长大，不再是那个被他牵着掐手指头的孩子了。但是当我在前进的路上遇到了挫折，他不再像小时候那样假装的问我为什么喊疼。每次我们通电话，我能感受到他那头的严肃和认真，他害怕他愚笨的孩子受到委屈，害怕我不能应付对他来说也是陌生的生活。也许很多时候，我不认同他的意见，有时候我甚至会在心里嘲笑他的思想早已落伍许多年。他从来不知道他这个儿子内心想着什么，却总是自信的认为对我足够的了解。我的道路已经偏离他的生活太远。有时候他会不会也感到无从把握而偷偷伤感呢？

    我们的关系如今仍然陌生，却发生了本质的倒置。我一天天的长高长大，他，却一天天的老去，原本健壮的身躯已经有些伛偻，头发也变得稀疏花白。有时候我会一个人静静的想他，在遥远的地方，我会想起他所讲的那些可笑的故事，如今当我了解了这个世界，冲出了和他一起的生活，而他却被挡在我的生活之外。我开始可怜他逐渐的将变成老人，我开始体会到一种轮回的规律。也许，我感受到了作为一个为儿子的责任与尊严吧，毕竟，这个名叫父亲的男人为我贡献的是他仅有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