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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落三章

(2008-07-21 13:56: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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筱敏

散文随笔

杂谈

分类: 散文随笔

理发的
   
    他的装备是一只方凳和一只棕黄色人造革提包,一只提耳断了,他用一根红色的尼龙绳两头拴住,做成一只新的提耳,原来的那只,被剩下的尼龙绳多绕了几绕,就耷拉在原来的位置上,依旧做着提耳的模样。他的店面在人行天桥之上。这座天桥比较长,半边的下面是过火车,半边的下面是过汽车,火车道和汽车道之间还有人工的绿化带,以及非人工的残存的荒草,容蟋蟀们在晚间鸣唱。
    理发的在天桥上开业已经有一些时候了,那时这天桥还仅仅是座横跨铁路的天桥,上上下下都罩着铁丝网,网上挂一些小牌子,写着“高压危险!”“禁止攀爬!”“禁止掷物!”等等。那时两边都是低矮的村舍,天桥的台阶伸下去,就伸到荒草欲合的泥径里了。他在天桥顶上给人理发,眼看着远远近近的灰瓦成片地倒下去,连连绵绵的菜畦成片地铲起来;倏忽是竟日不开的接天黄尘,倏忽是渺无涯际的磅礴泥浆。再一日,上上下下的铁丝网都被覆上了模板和油毡纸,将天桥裹成暗无天日的甬道,迫使他不得不用剪子加刀片去开几个孔洞,偷偷放进几束光来,将就照见顾客的头顶。然后就听到外面的世界满是令人惊恐的声音,接连不断的人造的地震,头顶的模板和油毡纸不时被由天而降之物砸得乱响,间或有一些水泥沙浆从缝隙中倾泻下来,溅开在他的摊位上。到得甬道重见天日的时候,他好一阵子头晕,像豆荚爆开了,豆子却落不到土里,而徒然在空中打旋的模样。一幢遮挡住了天空的楼宇出现在铁丝网的这一边,一条直通地平线的汽车路出现在铁丝网的另一边,还有另一座天桥赫然插过来,直逼脚底,已经接合了这一座老桥的桥面。他就这样被卷裹在城市的巨腹之中了。从前村口的租书档上有本连环画,讲一个小人儿连同他的舢板被巨鲸吞入腹中的故事,画里就是夜空一样黑黢黢的鲸腹,那个小人儿在鲸腹之中还坐着他的舢板,在钓那些同样被吞进鲸腹中的小鱼。
    理发的开工很早,他用的是乡下的钟点。他在桥面的一隅放下他的方凳,把人造革提包钩在铁丝网上,从里面一样一样掏出镜子,梳子,推子,剪子,依次排好在水泥栏杆的小平面上,然后展开一块还能看得出曾经葱绿的竹布,脚踏了方凳,将竹布的四只角扎紧了头顶的铁丝网,就成了一方可以遮阳也估且挡得一阵子细雨的屋顶。这样,一个理发摊子就齐整了。这时候,那列蓝白相间的早班客车正好从桥底驶过去,再等一阵子,那列黑乌乌的煤车就会由另一头驶过来。
    桥面还是很清冷,几个学生跑过去,几个老者踱过来。卖盐水菠萝的要到日头燥了才会出现,而桥脚那个摆顶针麻线木梳发夹的,就是个游魂,出出没没都是无常的事情。
    生意也是清冷。早晨的风从桥面拂过去,也是空落落的,依稀有一点青草的气味。他抄了手支住栏杆,望匆匆过往的火车,匆匆过往的汽车,无论由西向东,由东向西,都是飞驰着离他远去。车里的人是望不到的,就像周遭日渐繁密的超高楼宇里的人,也是望不到的,城里的人都隔着玻璃。
    今天运气还好,如此这般望到日落,一共望来五位主顾。一位是熟客,着二十年前的褂子,剪二十年前的款式,说二十年前的流言,付二十年前的价钱——还是乡里的实物计算。一位是着汗衫的,指甲缝里都是土,土坨般一动不动,只一味叫,短,短呵,再短呵,短了凉快!他知道那不在凉快,倒是能省出往后两个月再剪的花费。一位发顶全白,疏疏落落,一丛蚱蜢都留不住的衰草,推子是用不上了,剪子底下也多是空的,来来去去都是落寞,由不得就令人手颤。还有两位像是学生。一位老大不情愿的,把一件花格子衬衫看来看去,迟迟疑疑脱下,仔细拿报纸包了,攥在手里,收在围布下面。另一位就俨然是个师傅,盯紧了镜子,两只手从围布下面伸出来指指点点,这里要平,那里要斜,这一块起脚,那一撮要飞剪……
    日头落了,火车路和汽车路并列伸出去的地方,是城市一个窄窄的缺口,日头就在那个缺口里红浊浊地落了。城里人看不见落日,独他看见。
    桥脚处开夜档的出来了。理发的将自己的摊子收拾到提包里,走下去,坐在自己的方凳上,叫了一碟炒河粉,因为是熟客,汤是可以送的,而且格外地有一些汤渣。今天的收成,使他有了享用一碟炒河粉的心情。
    回家走的是夜路了,他不喜路灯,只拣火车路和人工绿化带之间残存的荒草地走,车声和人声之间,还能听到蟋蟀的鸣唱。
    一只蟋蟀撞到他怀里,他一掌拿了,握住,小东西在掌心里踢蹬,挣蹿,但他是熟手了,逃是逃不脱的。他思谋着回去劈几条竹篾,编一个小笼,将小东西养进去。他知道怎么喂它,吃食定然比日渐退缩的残草丛里好。他思谋着早晨开工时带上它,小笼顶上弯一个铁丝钩子,可以挂在天桥的铁丝网上,闲时抄手听它唱,便胜过火车汽车飞驰远去的动静。
    他想得高兴,不觉脚下的残草愈窄愈浅,路灯取代月亮悬着,前面已经是人行道的花砖。掌心里的挣扎像是逐渐乏弱了。他站了一站,松开手,竟让那小东西去了。
                                                                       

 

搬家的
                                          
    搬家的年纪不小了,那件红汗衫套在身上就有些别扭,不像人穿衣衫,倒像人躲衣衫,哪儿和哪儿都缩着,伸展不开。汗衫前胸印了几个白字“大发搬家”,后背的一行白字比较细小,印的是公司的电话号码,那是给顾客看的,给预约的顾客看,投诉的顾客也看,这也就等于是公司老板每时刻都跟着眼睛。他做活是很出力的,又还有力气,也不怕看,但就是不习惯。加上他面相见老,背上的物件太重时,脚骨就有些打晃,也不好看。顾客时常就会嫌,还会冲着楼梯一路地嚷:“行不行啊你?看着点啊你!看磕坏我的柜子角了你!”有一次手没把住,背上叠起的三个纸箱子还真的摔了,他赶忙拿身子去垫,就怕东西摔坏,赔不起,半边背脊和一条胳膊擦脱一层皮,这不算事儿,皮不像东西娇贵,会自己再长。还好,箱子里面装的是书、报纸,还有球鞋、沙包、哑铃什么的,都摔不坏。但东西摔下来,却砸坏了别人家门口的垃圾桶,也还得赔了五块钱。
    搬家的从车卡子里跳下来,五六个红汗衫忙着往下捣腾他们的工具:箩筐(这是尽可能多装杂物的,单说栽了花的花盆,城里人两手抬一个的,这一筐子就能背下去五六个),棉毡子(这是包电视机那类娇贵东西的,也做绳子和把手用,像那样三个箱子摞在背上,就得用它兜住把住,光靠胳膊搂不牢的),手推车(这不是老用得上,他们脚下的平地可不多)。这些东西公司老板不是白配给你,折旧费都会从他们工钱里扣。五六个红汗衫往巷子口一站,加上几条大红的毡子,倒像是耍狮子的,不是地场上叫大家伙拍掌热闹的那种,是大年里在一家家店铺门前挨过去讨红封包的那种。但这个脊背已见佝偻的人怎么看也是耍不动了,他的脸和身子骨都沉沉的发木,像是栽在旱地里的土豆棵子。可惜城里的地面竟是没土的。先前他想不出没土的地面怎么能是地面,这会儿算是看见了,这种地面就是没长性的,既栽不下土豆,也栽不下人,所以城里人尽日里忙着搬来搬去。
    城里的楼梯和他挑山时走的那种不同,倒不在它们黑,挑山时也是两头摸黑;也不在窄,挑山时窄处也就刚容一只脚,人把脸贴紧了岩壁横着走,脊梁骨和货物可都悬在崖道外面。让人悬心的是,城里的楼梯都靠不住,上面下面都是空的,它靠上去的楼板也是空的,走在那里,像两脚点不着地,又没个尽头,心里面没着没落,可是玄。挑山的道有个走熟的时候,走得多了,它就像认得你,告诉你在哪儿喝水,哪儿歇气,落下个毛巾水瓶盖儿,它也会好好的待在原地,等你下一趟回来捡拾。但城里的楼梯可走不熟,走得越多越是生,谁都吆喝你,盯牢你,却谁都不认识你,每日里不停地上来下去,下去上来,都荒荒落落的,是个生人。可挑山那挣的是死钱,两头摸黑往紧里赶,也就是两趟来回,再赶不出三趟,紧巴巴只管得上两张嘴,再要一脚没留神,哧溜下去的可就是一条人命。
    说起来还是城里的活儿来钱。就说这一家,东西也不算太多,先扛下六层楼,装车,到地方再卸车,扛上八层楼,每人两头都来回七八趟吧,中间加上车走的路,两三个钟点的事情,主顾得付两百五十块钱。大头当然是老板的,老板那头的事他不会算,他知道的就是他能见到的,司机和车是一份,小卡十五,长卡十八,大长卡二十,他们几个出死力气的,合着拿总数的百分之二十点几,这个“点几”是几,那得看老板的心情。那么这一趟就是五十来块,五个人分,熬上领工还能多分一个半个点儿。如果碰上日子好,生意火旺,他们能从早六点搬到夜十点,十一点,一天搬上五家,能挣下五六十块钱!但日子不能每天都好,来钱的事谁都想争,有力气能卖的人也多得是,走在路上,抬眼就能见刷着“大吉搬家”“大利搬家”“大众搬家”“大同搬家”……的车子横来直去,有时一整天摊不上一件活儿,窝得人脊背上都是毛毛刺。
    闲的时候他就暗自盘算,不能都按好日子算,也不能都是糟日子,合匀了说,算一天挣三十吧,一月下来就能是九百,这可是种地和挑山都不敢想的数。第一个他得存起来五百。他有个儿子,最给他长脸的,在省城里念大学呢,每年的学费和着住宿费得交六千,那么他一年就必得攒够这六千。剩下的他管不了,饭钱,书本子钱,还有过年想回家的车钱,那得儿子偷空打工自己去挣。这书怎么着也得让儿子念下去,儿子不能跟他似的,再给人搬家,就是再想回到地里刨食,这会儿也刨不出来了,地自己还饿哩,都刨尽了,没食。第二个他得给家里寄二百,乡下日子难,老的小的不说,就说今天一个窝心的费,明天一个糟心的税,都是要钱的事,他知道那不够,但也管不上了,只好硬是闭起眼睛不管。他还得给自己留点儿,城里不比乡下,吃的住的哪一样都得钱,一天拿出五六块,这要吃饱还怪难。他不是没饿过,他经得饿,但就怕老板瞅着他的身子骨皱眉头,找一份力气活不容易,而他剩下的也就这么点儿力气。他最害怕的是有个伤病,而他最保不住的是自己就能没有病。
    搬家的很想回家看看,家真远呵——远呵——,想得紧了,一伙干活的年轻人就笑,说,这么着用红毡子裹起,扛在背上,把家搬来。但他是搬不动了,再说,能拔起来搬来搬去的家,那还叫家么?
                                                
                 
修鞋的
                                               
    火车站喘息着吞吐人群,浓烟般的人群从甬道里喷出来,在广场上骤然散开。他便是一星尘末,随着气流的裹挟,被喷吐到城里来了。
    他在广场张目一望,就失了方向。广场是令人心慌的大,像黄河出海处的淤滩,失了流速的泥沙一时张皇,也就失了方向。阳光是一种陌生的气味,使他疑心这不是阳光,而且它不是沁进去烘暖人和庄稼的,却是在表皮上白晃晃贴着,镀银一样只管四处制造白晃晃的反光。方砖是这种反光,路面是这种反光,楼墙、街衢、汽车,每一扇门和每一页窗都是这种推拒人的反光。
    他的目的地到了。他梦里的目的地确是这样银光熠熠的,但银光熠熠的城市并不认识他,并没有安顿他的梦的位置。他没能把自己做颗种子种进那些光里,他一次再次被推拒出来,到底还是途中的流沙,在虚拟的目的地茫然地流徙。
    于是,他蹲在路旁看见许多流徙的脚,于是,他成了一个修鞋的。
    修鞋的摊子占地一平方米,但这一平方米是城里人的,不是他的。他只是个非法闯入者,非法逗留者,他必须随时提防那些身着制服手提棍棒的管着这儿每一平方米的主人,他必须能在眨眼之间卷得起他的摊子,眨眼之间消失。在谋生之路上,在梦境之城里,他便是一个必须以不断的逃亡证明自己不存在的非人。
    这会儿修鞋的栖在一株路树下面。这树据说叫榕,大叶榕还是菩提榕,他不大认识,然而树荫倒是密密的结实。他的修鞋摊子张开,没有一点儿声响,他半蹲半蜷的坐态,更没有一点儿声响,惟独发出一点儿声响的,是那晨露一样的目光,在浑浊的街市里,以一种清澈的期待盯视着路人。
    最好听的是鞋钉敲进鞋跟的声音,还有麻线纳过鞋帮的声音,还有粘合胶的小罐扑地一下撬开盖子的声音,还有卖烤红薯的女子的胶轮车吱吱呀呀来而复去的声音……
    土地的气味从他体内散发出来,很浓郁,让他瞌睡,但土地这件事他是不想的,他就是被冲走了的土地。关于土地,如果说他也曾有过,他所能记起的就是荒旱,一颗汗珠子滴下去,溅起来的不是青苗,而是黄扑扑的浮尘。好容易有一场雨,却不是滋养土地的,而是毁坏土地的,他看见一片一片土地被冲走了,剩下一棱棱干枯的不长东西的沟壑,接着又是荒旱,接着又是一片土地被冲走了,最后他也被冲走了。不会再有一道水流反转过来,把他重新带回去。
    他的腿屈起成一个作坊台面,在那里侍弄各色鞋子,他宁愿膝头不断地长出来鞋子,他宁愿鞋油的气味盖过去土地的气味。土地对于他永远是个神话,故乡连天的荒寒也是,这里的一尺一寸也是。他的卑贱不可以耕耘神话,惟愿能平平安安侍弄那些游走在神话之上的鞋子。
    眼前的望不断的高层楼宇更是神话中的神话,那里面的人都住在云里,无数来历不明的反射光,从不同的方向推拒向那里张望的眼睛。然而修鞋的总是止不住自己抬头张望,他的眼睛就总是赤痛流泪。即使如此,他仍然不理解那神话中所谓一平方米的售价是怎么个意思,就像结绳记事的人不能理解从地球到月球的天文数字,这到底是一个与他无关的问题。
    他惟一理解的是这棵他叫不出名字的路树,他想对于这棵路树,他也已经是个面熟的人。他听见人说这种树命贱,贴着墙缝也能长,树身上挂下来的每一条气根都是一条命,触到地面就能长成新树,甚至可以独木成林。于是他时常欣悦地数头顶的气根。那些气根真是多啊!而且每天都有嫩生生的端尖冒出来,垂挂着向地面奔去。但修鞋的还是担心,毕竟这些气根不知道,它们要去往的土地,已经是水泥封严了的,水泥很光滑,一丝缝隙也没有,他不知道那样的地面怎么样挤得下一条命。他这么担心着,那些气根已经悠悠然垂到他的眉棱处了。
    有一天,穿制服的人出现了,修鞋的卷起他的摊子拔腿飞逃。现在他知道他不必逃得太远,钻进一条岔道很多的小巷子大体就躲过去了,他还能找到一处断墙,掩着自己向外张望。他看见穿制服的人今天颜色不大一样,更不一样的是他们手里抄的是特大的剪子,扬手间金属声刮着空气刺骨地响,他们熟练地一路剪过来,把路树垂挂的气根和低斜的枝杈全都剪干净了,路面瞬时宽敞明朗,像灯箱广告里的画。修鞋的明白,无论有多少条命,也无论命有多贱,那些气根是再也扎不到地里去的了。

 

 

                                                                2003,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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