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析
表面上看,月仙是因为丈夫另有所爱,坚决要求离婚而走上绝路的,而事实上最清楚明显的原因往往并不是直接引起自杀的原因,自杀的行动是在一个人的内心中默默酝酿着的,犹如酝酿一部伟大的作品,但这个人本身并不察觉。其实月仙从小就在内心酝酿着自杀,直到婚姻危机时才付诸行动。隐痛是深藏于人的内心深处的,我们应该在人的内心深处去探寻自杀的原因。月仙的内心隐痛来自于生命最初的被遗弃,尽管她在幼年得到的照料并不少于其他的孩子,但是养父母越疼她,她却越不能理解自己为什么被抛弃。养父母给予她无条件的爱,使她感受到父母对子女的爱是那么的自然,那么的无私,而这一切应该是由她的亲生父母理所当然给予的,她的亲生父母抛弃了她,说明她的生命是轻贱的,连自己的亲生父母都不爱她,她是不值得被人爱的。所以在潜意识里,她担心被养父母再一次抛弃,她一直以受宠若惊的心态承受着养父母的爱,因为她总觉得自己承受不起这种爱。她从来没有忘记自己是被拣来,是最轻贱的,所以才会有活一天赚一天的感觉,这种感觉让她随时准备着放弃生命,所以被遗弃感是月仙内心深处酝酿自杀的最基本的物质,人的一生不可避免地要经历生离死别,而每一次的分离都会使月仙内心的被遗弃感发酵膨胀。
在月仙的一生中有一段时期她似乎医治了自己内心的伤痛,她几乎忘记了自己是个弃婴,那就是她成为母亲时。根据精神分析论解释,童年生活中的失落痛苦经验,对个体来说,始终未曾忘记,只是由于每次回忆就带来痛苦,故而被压抑在潜意识中。事实上个体在某方面的失落,始终在潜意识中存在着一种“弥补”的需求。月仙在养育儿子时,补偿了童年失落的母爱,她加倍给予儿子母爱,视儿子为自己生命的一部分,渴望补偿的心理使她产生了一种错觉,她感到那个小生命就是自己,她与儿子合而为一了,她既扮演了母亲的角色,又扮演了婴儿的角色,她给予母爱的同时自己也得到了母爱,她使自己回到了婴儿期,把失落的母爱还给了自己,内心得到了巨大的安慰。这一段时光成了她一生中最满足、最幸福的时光,而更大的危机恰恰潜伏在这幸福的时光之中。当孩子进入青春期,即进入人生的第二断乳期,孩子的成人最终要与父母经历一次精神脱离,他需要从父母的怀抱里争脱出来,寻找自己的一片天空。这种脱离尤其对在照料孩子中付出更多精力的母亲来说是一种痛苦,在孩子青春期,父母都会经历一种矛盾的心理状态,她们在理智上知道应该放飞孩子,但是在情感上却无法接受。大多数青春期孩子的母亲都会产生忧伤和失落的情绪。在孩子身上花费的时间和精力越多,忧伤和失落就越厉害。把孩子抓得越紧的父母,感受到的痛苦就越深。对月仙来说放飞儿子竟是那么地让她心痛,她在儿子身上倾注了全部的爱,她与儿子合二为一的感觉让她感觉到她给予儿子爱的时候,也给了自己爱,她一生从来没有这么爱过自己,母子分离使她感到自己失去了爱,后来她又把这一切归罪于儿媳妇,是她夺走了儿子,她对儿媳妇产生了莫明的仇恨。当儿子最终争脱母亲的羁绊,与妻子双双飞往美国时,月仙感到又一次被亲人抛弃了,被遗弃的感觉重新被勾起,几乎吞噬了她的生命。引起痛苦的真正原因其实并不是儿子的离去,而是童年生活中失落的母爱,儿子的离去只不过发生了替代性的象征作用而已,精神分析称之为“象征性失落”,它引起了月仙潜意识中隐藏已久的童年失落的痛苦,新伤旧痛交互作用的结果,使月仙退缩到婴儿期,她又回到养母身边寻找安慰,一如当年被遗弃时,她把无条件的依赖交给养母一样。当养母再一次用无条件的母爱接纳了她,抚平了她内心的伤痛,她对养父母更加感恩。
养母去世,给她带来极大的恐惧,因为她内心深处总有一种被遗弃的恐惧,养母是她在这个世界上安身立命的最后的安全地,养母的去世意味着她丧失了这块最后的安全地,她成了一个没有根基的人。所以她无法正视养母的去世,连她的宝贝儿子来到身边也安慰不了她,最后她在佛教中找到了安慰,佛教的出世态度打破了生死界限,可以让她以某种方式留住养父母,她在家里所进行的一切仪式,正如她的丈夫所感觉的那样,仿佛与死人生活在一起,她正是用这种方式与养父母继续生活在一起,以此逃避养父母去世的事实。
婚姻危机对月仙来说,犹如当初儿子的离去,又是一次象征性失落。月仙之信佛,并不在意修炼四大皆空,她只是热衷于各种仪式以表达她的悲伤,她并没有看轻她所拥有的一切,所以她无法坦然面对婚姻危机,在危机来临时她无处可逃,她只能彻底退缩。面临困难时,最彻底的退缩表现是自杀,自杀是承认生活着并不值得,月仙一向把自己的生命看得很轻贱,养母去世时,她更是觉得自己没有了生存的理由,这种心态很容易在她面临严重困难时不是努力寻求解决之道,而是选择放弃生命。自杀表现出她的信念,认为她对改善自己的情境已无能为力了。自杀也是一种责备和报复,她知道他们夫妻间几十年的情义不是一下子可以了断的,她要用这种方式惩罚丈夫。月仙是一个很感情用事的人,自杀是她又一次的让感情支配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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