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案  蕾蕾基本上是在云南长大的，她的父母都是知青，父亲来自嘉兴，母亲来自上海。知青大返城时，他们已经结婚了，返城的希望越来越渺茫，父亲依然没有放弃“有志者誓进城”的抱负。最后还是因为父亲在电气方面技术革新颇有成就，被家乡作为人才引进，于是举家迁往了离上海很近的嘉兴。虽然母亲一直想回上海，但是回不了上海，能够到嘉兴也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毕竟离上海近多了。不久蕾蕾获得了一个回上海的机会。

蕾蕾虽然在云南长大，但是从小与外婆有一种特殊的感情。母亲怀她的时候，为了在上海坐月子，挺着大肚子从云南赶回上海。也许受不了旅途劳顿，孩子在火车上提前出生了。当阵痛开始时，母亲害怕极了，她的叫声把周围的旅客都吓怕了，父亲慌得团团转。热心人帮着把列车长找来了，母亲被转移到软卧车厢，广播里在找医生，一下子赶来了三位医生，其中一位还是妇产科的医生。医生一到，大家就放心了，虽然比预产期早了一个月，孕妇和胎儿都很正常。全火车的人都在关注孩子的出生，还有热心人为孕妇送来补品，广播过一段时间就通报一下孕妇的情况，当孩子的哭声响起来时，旅客们欢呼起来。

蕾蕾出生后，母亲的奶水特别多，早产的蕾蕾在月子里长得特别好，医生说是因为母乳喂养的关系。但是那么好的母乳蕾蕾只吃了两个月就断乳了。母亲要回云南，那时外公已经去世，外婆有些寂寞，就让母亲把蕾蕾留下。因为母亲的奶水特别多，断乳时母亲双乳胀痛难忍，打针、外敷都不见效，真是吃尽了苦头。

蕾蕾在外婆家呆了两年，这两年是抚育孩子最艰苦的两年，这两年她与外婆结下了深厚的亲情。回到母亲身边，也许是因为母亲为她吃了太多的苦，也许是在最艰难的时候没有亲自抚育她，所以对这个女儿一直不喜欢。后来有了弟弟，蕾蕾经常被母亲使唤着干家务，受责骂。每次全家回上海探亲，外婆都要为蕾蕾与母亲争吵，说母亲偏袒弟弟，说母亲对待蕾蕾象后妈。每次回上海，母亲都要为此哭一场。外婆以这种方式保护她，并没有改善蕾蕾的处境，反而使母亲更加不喜欢她。外婆总觉得蕾蕾是一个没妈疼的孩子，就格外的疼爱她，袒护她，每次回外婆家，蕾蕾就有一种真正回家的感觉，在外婆家她才感觉自己是个孩子，有人疼爱，可以撒娇。

当蕾蕾获得回上海的机会时欣喜若狂，她一直觉得自己是属于上海的，现在她不仅可以回到疼爱她的外婆身边，而且还可以以一个真正上海人的身份生活在上海。

那时上海的住房非常紧张，住房是靠单位分配的，在上海蕾蕾有两个舅舅，大舅舅结婚后搬出了外婆家，小舅舅结婚后与外婆住在一起。外婆家的住房不大，只有前后两个连在一起的厢房，前厢房比较宽敞明亮，朝南朝东都有窗户，后厢房没有窗户，只有一扇门。原来两间房是相通的，小舅舅结婚时，在两间房的中间做了一个隔断，为了给后厢房透些光线和空气，隔断的最上面没有封到顶。两间房隔断后，后厢房就变得又挤又暗，晚上关门睡觉，后厢房就靠隔断上面那一点点空隙透气。到了夏天又闷又热，十分难受。虽然外婆把最好的前厢房留给了小舅舅结婚，但是小舅妈对于这间新房还是不满意，尤其是那个隔断，上面敞开，两间屋子的声音毫不隔断，夫妻生活十分不便。小两口一发生口角，婆婆就从后厢房里插进来参战，搞得婆媳关系不愉快。小舅舅一直劝妻子忍着，这房子迟早都是他们的。所以蕾蕾回沪时，小舅舅两口子是不乐意的，但是房子是外婆的，外婆和大舅舅又十分坚持，他们也不能公开反对。

蕾蕾回沪后，在外婆的后厢房里搭了一个阁楼，这就是她的天地。蕾蕾只顾着高兴，只想着做一个上海人是多么的自豪，她从来没有想过在上海的生活细节，更没有想到在上海属于她的生活空间竟是那么的狭小。特意为蕾蕾搭的阁楼，使本来就很拥挤的后厢房变得更加拥挤和压抑，蕾蕾每天要在站不直的阁楼里爬上爬下。刚开始时很不习惯，但是年轻人的适应能力是比较强的，她很快就适应了上海拥挤的生活环境。但是蕾蕾与小舅舅两口子相处得很不愉快，原来小舅舅也是很喜欢她的，每次回沪探亲，小舅舅送她的礼物总是比送弟弟好，他们之间也总有一家人的感觉。但是因为蕾蕾的回沪，小舅舅的房子梦有了麻烦，舅舅和舅妈一直对蕾蕾说，她可不能打房子的主意，将来一定要找一个有房子的男人嫁出去。外婆骂舅舅没良心，要不是姐姐到云南插队，他也不可能留在上海。要是姐姐没有下乡，她照样要住在这里。外婆这么说是为了强调她对房子的权力，让小两口知道感恩，私下里外婆也是赞同舅舅的主张。蕾蕾觉得在这个家里她是一个多余的人，心里十分不快，她觉得舅舅在欺负她。于是便处处与舅舅作对，经常主动挑起争端。有一天蕾蕾对舅舅宣称，即使将来她嫁出去，她母亲退休后也是要回来养老的，他别想独占这房子。这下舅舅真的恐慌了，他觉得问题严重了，他怪母亲让外孙女回来是制造家庭矛盾。为了住房，蕾蕾和外婆与舅舅的关系越来越僵，家里常常爆发争吵，再也没有了安宁。后来上海旧房改造，这一带的房子都拆迁了，外婆和舅舅各分得了一套住房，争吵才算平息。

回沪后蕾蕾在学业上的压力也特别大，云南的教育水平与上海差距很大。她是初二时回沪的，在班级里她的学习成绩总是在最后几名里徘徊，很多同学们都懂的东西，她以前都没有学过，但是没有人理解这些。开始她还很用功，拼命想赶上去，后来就越来越没有信心了。无论她多么努力，她都赶不上去，她一直是老师批评的对象。刚到上海她的上海话说得不流利，同学们经常嘲笑她，说她是乡下人。在上海她象一个没妈的孩子到处受人欺负，她朋友很少，很孤独。

初中毕业后她进了技校，技校的教育衰退得很厉害，好学生都考高中将来准备考大学，差一点的考中专，技校集中了那些不想读书或读不进书的学生，他们大多都是成绩差、受歧视、自信低的学生，有些学生的品行也有问题。蕾蕾到了技校感到轻松多了，大家学习成绩都很差，互相在学习上也不竞争，同学关系比初中时要平等多了。蕾蕾的朋友多起来了，她经常跟着同学到各种娱乐场所，说话的语言也粗鲁起来。外婆很着急，苦口婆心地劝她上进，可是她把外婆的话当耳边风。舅舅说她几句，她就毫不客气地顶撞。

技校毕业后，蕾蕾找不到工作，报酬太低的她不愿干，好一点的工作竞争很厉害，在上海技校的文凭是最没有竞争力的。蕾蕾闲在家里整天和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外婆着急了，到处求人，不知花了多少冤枉钱，总算给蕾蕾找了一家效益不错的单位。有了收入后，蕾蕾花钱如流水，爱买那些奇形怪状的衣服穿。晚上经常在外面玩，有时半夜才回家，外婆睡不着，焦急地等着外孙女回家。外婆再三警告下次不准这么晚回家，蕾蕾却说外婆不领世面，八点钟上海的夜生活才刚开始，十二点正是高潮，大宾馆的酒家生意正兴隆着呐，她算是早回家的。她还劝外婆以后尽管去睡她的觉，她已经长大了不要外婆瞎操心，多管她的闲事。外婆气得抖着双手说不出话。小舅舅实在听不下去，从前厢房冲出来对着蕾蕾一顿臭骂，蕾蕾毫不示弱地还击，五花八门的脏话让外婆和舅舅都惊呆了，他们不明白他们一个清清白白的家怎么会出这样的孩子？

一次偶然的机会，外婆听说蕾蕾的同学在吸毒，外婆的头发一下子急白了，生怕蕾蕾也沾上毒品就全完了。外婆急急忙忙把蕾蕾的母亲招回来，蕾蕾在母亲面前发誓赌咒绝不沾毒品，母亲除了训斥一顿，也没有别的招。眼看外孙女一步步越走越远，外婆伤透了心，她很后悔让蕾蕾回上海。

一个秋天的傍晚，警察找上门，要蕾蕾去一趟警署。外婆是个很要面子的人，一生清白。如今警察上门，真是奇耻大辱，外婆当场心脏病发作，住进医院。

其实蕾蕾并没有犯罪，只是因为她与吸毒的人有来往，警察需要向她了解一些情况。她从警署回来直奔医院，两个舅舅守在床边，外婆闭眼躺着，蕾蕾不知道外婆是昏迷了还是睡着了。看到病床上外婆憔悴的脸，蕾蕾突然发现外婆老了，瘦了。蕾蕾脑子里那个一直护着她乐呵呵的外婆不见了，她突然明白自己把外婆伤害得多么深。她跪在外婆的床边，在外婆的耳边轻轻地唤她。外婆睁开眼，一见是她，就激动起来，叫着让她出去，把她送来的水果扔在地上。大舅舅赶紧把她推出门，说外婆现在不能激动，让她先回去。

蕾蕾是哭着回到家的，心里充满恐惧，她怕外婆就这么被她害死了。回想起她来到外婆身边，为了她的住所，外婆与最疼爱的小舅舅的关系闹僵；为了她的工作，从不求人的外婆到处求人陪笑脸；为了她的晚归，外婆夜不能眠；为了怕她走歪道，外婆整天担惊受怕。她发现自己居然做了那么多难以原谅的事，她发现自己是一个多么自私的人，她从来没有为外婆想过。她很想对外婆说声对不起，她很想告诉外婆她要重新做人。但是外婆不愿见她，外婆的病又很严重，不能受刺激。她怕外婆不给她机会忏悔，她每天在家里痛哭，她需要有人帮助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