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小雅·白驹》讲稿

万 献初

       正文：

       皎皎白驹，食我场苗。絷之维之，以永今朝。所谓伊人，于焉逍遥。（宵部-o）

　　皎皎白驹，食我场藿。絷之维之，以永今夕。所谓伊人，于焉嘉客。（铎部-ap）

　　皎皎白驹，贲然来思。尔公尔侯，逸豫无期。慎尔优游，勉尔遁思。（之部-ə）

　　皎皎白驹，在彼空谷。生刍一束，其人如玉。（屋部-ɔk）

              毋金玉尔音，而有遐心。（侵部-əm）

    解字、注释：

    ⑴皎皎白驹：毛色洁白貌。白，甲骨文作 甲四五六，金文作 作册大鼎，用日初出白光表白色，或说用白米粒表白色。驹，《说文》“驹，马二岁曰驹，从马句声”，“句，曲也，从口丩声”，丩，甲骨文作 乙三八0五反，象二物纠缠屈曲形，二岁少壮马骨骼长成，奔腾屈伸自如，故“驹”从马句声。

    ⑵场苗：场，祭祀、打晒庄稼的平地，春夏耕种，秋冬打场。昜，金文作 斿叔鼎，日洒下光之象，平场日晒多，故“場”从土昜声。苗，小篆作，田上长出作物幼株。场苗，平地种的庄稼苗、菜苗。

　　⑶絷（zhí）： ，用绳子绊住马足，執，甲骨文做，人双手拷在木枷（幸）里，有捉拿、拘系义，故“縶”从糸執声。维： ，本为捕鸟网或系物的绳索，故从糸隹声，用指维系、连接。

　　⑷永：金文作 颂鼎，是“𠂢”的反形，用水长表示绵长、久远。此处用如动词。

　　⑸伊人：那人，指白驹的主人。　　⑹于焉：在此。

　　⑺藿（huò）：豆叶，从艸霍声。霍，甲骨文作，鸟（隹）急飞如暴雨下之“霍霍”声。豆叶满陇，风吹雨打亦为“霍霍”之声，故“藿”从艸霍声。

    ⑻贲（bēn）然：马放蹄急驰貌。贲，《说文》“贲，饰也，从贝卉声”，卉为众艸，从三屮，后表示观赏艸，“賁”是用贝用花草作装饰，有文饰、华彩义。此处贲同“奔”。思：语助词。

　　⑼尔：你，即“伊人”。公、侯：古爵位名，此处皆作动词，为公为侯之意。

　　⑽逸豫：安乐。逸，段玉裁注“兔善逃，故从辵从兔”，有逃逸、疾速、安适等义。豫训“象之大者”，有大象、安逸、喜欢等词义。无期：没有终期。

　　⑾慎：慎重。优游：义同“逍遥”。

　　⑿勉：“免”之假借字，打消之意。遁：盾，手执防护器（厂十）护身遮目，盾牌之形。“遁”为迁移、隐匿、避世，故从辵盾声。

　　⒀空谷：深远悠长的山谷。

　　⒁生刍（chú）：芻， 甲九九0，用手（又）割草，转指牲口吃的草。生刍，青草。

　　⒂其人：亦即“伊人”。如玉：品德美好如玉。

　　⒃金玉：此处用作意动词，珍惜之意。

　　⒄遐心：叚，金文作 克钟，手（爪又）在崖（厂）下取石（〝）之形，“遐”从辵叚声，表示所取距离远。遐心，谓疏远之心。

    转录参考译文：

　马驹毛色白如雪，吃我场园嫩菜苗。绊住马足拴缰绳，尽情欢乐在今朝。心想那人终留住，在此作客乐逍遥。

　马驹毛色白如雪，吃我场园嫩豆叶。绊住马足拴缰绳，尽情欢乐在今夜。心想那人终留住，待为上宾心意惬。

　马驹毛色白如雪，风驰电掣飘然至。应在朝堂为公侯，为何安乐无终期。优游度日宜谨慎，避世隐遁太可惜。

　马驹毛色白如雪，空旷深谷留身影。喂马一束青青草，那人品德似琼瑛。音讯不要太自珍，切莫疏远忘友情。

     解题：

    此诗寓意较深，历代解读多有不同。《毛诗·白驹序》：“《白驹》，大夫刺宣王也。”郑玄笺：“刺其不能留贤也。”认为是大夫赋诗讽刺周宣王不能留用贤者于朝廷。朱熹《诗集传》因曰“为此诗者，以贤者之去而不可留”。明清读者，或谓殷人尚白，大夫乘色白马驹，当为周武王饯送箕子赴朝鲜封国之诗。或谓王者欲留贤者不得，因而放归山林而赐诗。

    汉末蔡邕《琴操》：“《白驹》者，失朋友之所作也。”曹植《释思赋》有“彼朋友之离别，犹求思乎白驹”之句。谓朋友离去，宴饮留客惜别而赋诗，注重文士个人情怀，较合诗意。

    讲析：

　　诗四章可分两个层次。前三章为第一层，写客人将去未去而主人挽留。古代留客方式多种多样，如折柳枝送客人，“柳”谐音“留”，含挽留不舍之意。《汉书·陈遵传》载有“投辖于井”的方式，客人要走时，主人将客人车轴上的辖投于井中，使车不能行而把客人留住。《白驹》留客，是想法把客人骑的马羁绊住，希望客人留在家中，以延长欢乐逍遥的时光。诗句字里行间流露出主人待客的热情和真诚。主人苦心留客，还劝他谨慎考虑，不要存有隐遁山林、独善其身、享乐避世的念头。间接描述了客人朋友之才足可为公为侯，但生逢乱世，既不能匡辅朝廷又不肯依违从俗，只好隐居山林，甚为可惜。

    末章为第二层，写客人已去而主人深深相忆。经再三挽留，客人仍然离去，留下深深的遗憾。诗人希望朋友虽然远离，仍能与自己保持音讯联系，不可因隐居而疏远了友情，惜别与眷念之情溢于言表。

    情感表现手法上，先用映衬的笔法写留客之真诚。为让朋友多留一段时间，先把他的白驹喂养好，再拴系好马脚，使朋友不能轻易骑马远去。这种带有童心的朴素情怀和留客方式十分可爱，就像今天的小学生，假期中想要留住来家中做客的同学，就把他们的自行车给锁上，把钥匙藏起来。哪怕留住同学在家多吃一顿饭，多喝一碗水，都会平添无限的快乐。

    其次写友情深厚，也不是直抒胸臆，而是感叹朋友才能可封公侯，却生不逢时而隐遁避世。劝慰言语深含遗憾，真情厚谊溢于言表。

    最后写送客，也是笔法婉转有致。客人还是要走，就割一捆青草喂好他的白驹，望着白驹远走，就赞美远去的身影。喜欢朋友，就要尊重朋友的自由与选择。不奢望你与我常相伴，但希望常听到你的音信。不要一去无消息，人远了心却不能远。“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友情若在，不吝音讯，山长水远，路如心近。

    用韵上，首章用圆长舒展的平声宵部-o韵，表现客人逍遥不羁的意象。二章押闭口短促的铎部-əp韵，表现主人留客又恐客人不肯留的意态，情切而语短。三章用平声之部-ə韵，较为自然平和，表现主人对客人真情相劝，语调婉转轻缓。四章前半部用入声屋部-ɔk韵，情势转急，客人决意离去，主人望其背影，惆怅失落，欲言而语塞。后半用平声闭口侵部-əm韵，在遐想中寄托思念，思念绵长而慢慢闭口收结。

    诗歌意象表达上，赋、比、兴方法都用到了。赋是铺陈其事，描写白马吃菜苗、吃豆叶等是赋。比是比喻，用白驹比喻贤人、隐士。兴是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事，本来是写友人，但是先写白马，由白马引出友人，是用起兴的手法。

    《白驹》诗别友思贤，词句优美，含意深刻。最突出的，是成功塑造了“白驹”的艺术形象，此后作为一个典型的文学意象广泛存在于历代文人墨客的作品中。

    本诗的“白驹”，以白色骏马比喻贤人、隐士，历代多有承用。《后汉书·崔骃传》：“懿氓蚩之悟悔兮，慕白驹之所从。” 晋曹摅《思友人诗》：“感时歌《蟋蟀》，思贤咏《白驹》。”宋陆游 《寄题胡基仲故居》诗：“浮云每叹成苍狗，空谷谁能絷白驹。”清钱谦益 《父国光先赠中宪大夫河南归德府知府加赠太常少卿仍前阶制》：“皎皎白驹，世咸慕逸民於空谷。”此所谓“赠别贤士，白驹远志”。

    用“白驹”比喻流逝的时间，谓时光像白马奔驰过缝隙，一晃即过。语出《庄子·知北游》：“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郤，忽然而已。”后人多承用，唐杜甫《秋日荆南述怀三十韵》：“星霜玄鸟变，身世白驹催。”明无名氏《鸣凤记·夏公命将》：“覩此白驹弹指，岂堪华发蒙头。”明王横《哭子美》：“白驹惊电驰，人生本如寄。”

    《白驹》一诗，语言清新雅致，手法灵活多样，形象栩栩如生，情感真醇婉转，给读者留下深刻印象。此诗回章叠句，一咏三叹，韵味绵长，值得玩索。陈子展《诗经直解》引孙鑛评曰：“写依依不忍舍之意，温然可念，风致最有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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