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影飞鸿卷二

野渡

小时候对“野渡无人舟自横”这旬诗很神往。因为我家远离河边，离野渡当然也远。越是少见越是神往，这是很自然的事。

但也还是要过野渡的。虽说过了才几回，可印象却是深刻的。

水是清的，波是绿的，水底的天是蓝的，水中的云是白的。可以看到水中的鱼，可以数清水底的石子。柔软的荇藻轻轻地随波荡漾，碧绿的岸柳多情地照水自怜。一切都这么纯净这么清澈，让人觉得能在这里驾船是前世修来的福。

他总是不疾不徐地插着篙，那样子显得很悠闲也很自信。当船快接近岸边时，他把竹篙提起来，让船自己慢慢地靠近河岸。楔形的波浪也就慢慢地向岸边推进，而他总是算得那么准确，船到岸边也就停住不再动了。他则叉开那宽阔的大脚板，十个粗大的脚指紧紧地抓着船板，那沉静的姿态，给人信心和力量。

可没人说他真的悠闲到不管他人的事。我还在河岸上走着，头顶上日光是这样地强烈，脚底下石板是这么地滚烫，我不想在码头边的石板上久站，无谓地当上一只烤鸭，于是目光仔细地搜索着河边的柳阴，希望那亲切的船儿能早早地迎接着我的到来，可我没有发现船的踪影。可当我快靠近码头时，对岸的船出现了，就在我走到码头边的时候，船也就停到了岸边。他早就发现了我，而且算得这么准确，让我一点时间也不会浪费。

在解放前，能弄到摆渡船的这份差使，当然也是一种福气。他家不会没有田种。他种的是公田，只要他还在驾船，这几亩田也就是他家的。当然，过船的人是用不着交船钱的。这一地方上的公益事业给了穷人多少方便呀。不纳分文，不误时间，走亲访友，挑担贩卖，经由渡头，一点也不会耽误。在这儿不会碰上漫天要价的阮小二兄弟，不会有浪里白条一不顺心就扳翻船儿让你落水。船夫总是这么尽职尽责，你完全可以不说任何感谢的话。他也不会向你索取分文。只有到了解放后，他才在船板上摆了一个碗，希望过往行人能给他几个钱，五分，两角，都可。不会因你没有投入而放下脸孔，露出一副恶相；也不会因你多投几个就摇尾乞怜地表示感谢。这当然是他的额外收入了，可是也并不仰靠这个。

解放前这样从事公益事业的人家有好多种，像拾字纸的，住在茶亭为来往过客供应茶水的，他们都是做着公益事业，也就种着公田。不像现在如果谁在半路口渴了，就只能自己买水喝。而且茶亭也早就消失了，它作为封建事物永远地消失了。茶亭里再也没人住了。现在也许能在什么地方发现快要倒塌的茶亭，那已经成了古迹，却又是没人会去维护的古迹。有爱古癖的文物学家历史学家，也没人出来呼吁说要保护茶亭这样的古迹。也许再过十来年，人们就再也不知道解放前有过这样的事物了吧。

但驾船是发不了财的。。他们永远是穷困一族。风里来雨里去，额上早早地刻上了皱纹，肤色是洗不去的古铜色，一双手让小孩看见了也有几分怕，就像是松树皮。烈日下他驾着船，微雨中他驾着船，和风细雨时他当然饱享大自然赐给人类的快乐，可恶劣的气候条件下他却不能躲藏逃避。在冰冻的日子里他也得坚守他的岗位，任雪花飘落在他的蓑衣上；在霜寒刺骨的早晨他也不能在被窝里恋着温暖，只能同过渡人一起在严寒里哆嗦。他不能像办公室里的公务员那样可以在办公时间去澡堂沐浴，也不能一盏清茶一张报纸度一天，更不可能把玩网上游戏当成他的公务。他必须时刻关注过渡的人，不能让他们在河边叫喊等待。他只是一个平凡的驾船人，可是你能不对他怀着深深的敬意吗？

当你经过野渡时，你想过这些吗？

（1009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