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勇和清雅
(2010-04-12 20:48: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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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散文 |
4月12日
大勇和清雅
昨晚惊雷暴雨,阵势甚烈。今早起来,虽说还是阴霾天气,可是风不动,树也不动,云却是低低的,压着山头。雨呢?也还悬在天上,想下却还没下,似乎在盼望在等待,工地上的吊车也不动,想必今天不会动工。这样的天气对一个退休老人来说倒是很适宜的。不热,当然也不冷。如果我的眼睛好,躺着看书,或者写点字,倒也是好极了。
九点,修斋从北京打电话来了,说欠我的债要还了。他说已经给我写了两副字,今天准备寄出。我问内容,他说,写的是《留侯论》中的几句话:天下有大勇者,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他说那几句很适合我。当时只记得得大意。现在好多书背不得。《史记》说张良,从外表看,好像是贞娴的女人。当然,我把太史公的意思现代化了。我也不知我是否属于大勇。年少无知,谈不上勇。那时突逢大变,出乎意料,只能说无法应对。一个人看到一个自以为非常贞静的女子,以为她会是一个极会关心别人的姑娘,以为她的心是世界上最善良的,最能体贴人的,可是,突然之间发现她是世界上最会折磨他人的,而且动起手来没有丝毫的同情之心。你说,这一巨大的反差,会让人作出什么样的反应?我那时真不知该怎么应对才好。说什么大勇,那是一点也没有的。说无故加之而不怒,也说不上,因为只有迷惑和不解,谈不上有什么怒。即使心中有一股怒气,也绝对不敢发泄出来。
可以后很多事情,我是再也没有畏惧了。我不满那种损害人格的对待,于是就面对着死亡的威胁。可死亡的威胁再也不能让我屈服。当然也只能作韧性的斗争。当其他人为生命担忧的时候,我谈笑以对。可正因为这样,我赢回了生命。
有人问我在写回忆录吗。我说我不会写。我不想把那些最痛苦的事再拿出来抖擞一遍。幸福可以重温,痛苦却不适合重温。我可以千万遍地品味那少年时的无忧无虑,就像小孩去舔食那些有甜味的东西,可决不会把那苦涩的东西一再地品尝。
我的青年时代是与死亡为邻的。我看到过的死亡也很多。看多了也就不以为奇。死是常发生在须臾之间的事。几个小时前,还看到他大声地说着话,可几个小时后,只看到一堆大火,然后是烧焦了的小小的躯体。这景象是很能震撼人心的。而且听说在十二个小时以后,这个躯体才艰难地终止了他的呼吸。另外一个,在两分钟前,他叫我帮他去找医生,两分钟后我跑着回来的时候,只看到地上一滩很大的血,摸一摸,他已经没有了呼吸。我知道这就叫死亡。我知道每天晚上睡在我身边的人已经永远地离开了我,再也不会用身体来碰撞我了。可说这些干什么呀。这样的事多着呢,我为什么要用这样的记忆来折磨自己?
当我同大浪搏斗的时候,一下子被抛上去,似乎河岸就会降落到我的身下,可马上就沉入谷底,只能看到一小点儿蓝天,大浪打着我的脸,像挨了几记最厉害的耳光;打着我的鼻孔,鼻血流了出来,咸的,喝了下去。可这时候,我不断地作出尝试,保证我不会被巨浪卷入河边的杉排底下,一个小时后,浪平息了,我爬上了杉排,再慢慢地走回我下水之处,已经是几个小时以后的事了。这时候我是镇定的,我没有丝毫的慌张,我到现在还感到惊奇,为什么我能这样!还有一次,船翻了。我被覆盖在船舱中,我在水下冲击几次没有成功,最后慢慢地脱掉衣服,解开背包,潜入水下深处,侧着身子,从水下作最后一次尝试,终于浮出了水面,再抹掉眼睛上的水,看到了蓝天,证实我可以呼吸了,然后是我在人世的最畅快的一次吸气。在这个时候,我是镇定的,一点也没有慌张,几十年过去了,我还对自己当时表现出来的镇定感到惊奇。我怎么有这样的大勇,能真的做到临危不惧。当时离死亡也就只隔千分之一个毫米呀。可我又活到了今天。这五十年间,也时常想起那一次最畅快的呼吸。当我从水底冒了出来看到蓝天青山房舍和飘扬的红旗的时候,那种欣喜真的是不可用语言来形容的。
可是还有更可怕的事,我不想去咀嚼它。我们走路时会回避险恶的地方,我们回忆的时候当然也会回避险恶的记忆。
可平时我是勇敢的吗?我是忍让的。小事我有发怒的时候,可面对大事我就知道发怒只不过是无能的表现。发怒只能是一种手段,是一种处理问题和矛盾的手段。发怒不能把事情处理好的时候,也发怒是一点用处也没有的。这种时候我只能无故加之而不怒了。
修斋还有一幅字,他说写的是“雅人清思”四个字。是,我觉得从气质来说,我有一点雅。可是在那些年月里,我却尽量地让自己变得粗些俗些。在以粗俗为荣的时代,我不可能装出雅来。而那时的所思,却也清不了。忧惧朝夕与共,能雅吗?苦难朝夕与共,能雅吗?粗鄙朝夕与共,能雅吗?屈辱朝夕与共,能雅吗?凌侮朝夕与共,能雅吗?外不能雅,则内不能清。纷至沓来的许多事情,消息是这样的不全,让我难以思考。可是,到了文革后期,批邓了,我却开始清了。我知道了过去我们,包括我自己,狂热地响应的,宗教信徒般支持的,全错了。信奉的偶像,以为它会是千年长在万古长存的,突然在一个早晨倒塌了,你说不会感到突然吗!以前的做人做事的信条突然发现全错了,你说我会怎么办?这突然的觉悟,让我有一种从浑水游到了清水中的感觉。在黄河中游惯了的人,突然来到了江南的清澈的小溪中游泳,这种感觉当然是极其愉快的。也只有在这样的时候,才可以变得雅而清。当我重新回到教育工作岗位上的时候,我发现其实我还是能做到高雅的。同时我也发现,我还没有变得很粗俗。我还是一个能清能雅的我。
可现在我们还是很难看到多少雅。俗了几十年,一下子要雅起来,这也是一件很难的事。在这个变迁的时代,在这个很多人还深深地感到不适应的时代,思难以清,行难以雅,这是很自然的事。面临拆迁的粗,城管的粗,当此时也,行能雅乎,思能清乎?听到贪官受贿的消息,读到警察暴力的新闻,思能清乎,行能雅乎?你会一点怒火也没有吗?愤怒时思不能清,行亦不能雅。如果对世事不闻不问,当然就可雅而清。所谓躲进小楼成一统也。
是呀,很多时候我都想如何躲进小楼,可一统之局却至今未成。心之所思是纷乱的。有时想着应该这样,但现实却远远地不是这样。有思想的矛盾也就没有思想的一统。即使是躲进了小楼也还是成不了一统之局。除非是自己对这思想的小楼加锁铺甲,这才可得一统。可这也难呀。
不过我的想的,同修斋所想的是不同的。他是运8飞机的设计者之一,有了名;他的字曾同另外十九人的书法作品送到德国去展览,也有了名。他无所忧亦无所虑。我却有时还得为衣食发愁。想当年我也风光一时,学也超优,无人可及。可命也如此,运也如此。我想进入的几道门都曾紧紧地对我关着。有人以为我的出身不好,可是土改时我家是贫农。我曾全心身地参加了迎解斗争。虽然那时才十一二岁,可是我已经同党的地下斗争紧密相关了。可后来呢?我就有过一个当弃妇的感觉。当她发现她之所恋一点儿也不恋她时,其心情如何,这是可以想到的。她以为明月是会照着她的,可是她发现她永远只能在月光照不到的阴暗之处生活着,这种失望情绪会对她发生什么影响,你想想看。
其实那时我不知道如何当弃妇。既已被弃,也还是要笑,要强颜欢笑。在人世不可以有太多的真情,更不能任情。凡有真情而又任情者无不受苦受难。竹林七贤,想发泄出真情来,任情而为。可皇帝喜欢这种发泄真情任情而为的人们吗?这个道理,那时候我一点也不懂。
如果一个人从小就懂得什么是苦难,这是好事。如果没有好的背景,那就不如以苦难作为自身的背景。能悟此则得道矣。
本来要把小说写完的,可是却难以聚下心来。晚上又听到了堂兄志哥的死讯,心情更不平静。这篇日记很长了,也该休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