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河边定情

是旧历的六月十五，新月像一张黄金盘，在柳阴背后半隐半现。待走到林后，新月却又含羞带笑地躲到云背后去了。当露水随风飘零落到他脸上的时候，穿出云端的新月却又变得那么苍白，像一张饱经风霜久历患难的憔悴的脸。那金黄的月亮是那么的美，可惜却又那么的短暂。

人生最美好的事物都是短暂的，只有记忆中的美才是永恒完美的。三十年前，楚丰在这儿第一次感受到少女的吻的热烈和甜蜜。那吻是短暂的，两个人都觉得犯了很大的过错，谁也不敢作第二次尝试，可是在记忆中，那个吻却是永恒而完美的。

正是高中毕业时节，岭南音乐学院前来招生。在地区五县重点中学的宣传毛泽东思想的歌舞调演中崭露头角的张贞被闻名前来的岭南人许毅相中了。几乎是在一秒钟之内，许毅就决定了她的命运。许毅那时也刚刚从岭南音乐学院毕业不久，曾经被多少姑娘包围；来到湄水河边，同样也有许多女孩子被他的优雅的气质和优美的歌喉所迷醉，从早到晚川流不息地前来一睹风采，大献殷勤，希望被选中。尤其是马芳，这公认的校花，平日她人一出门就蜂随蝶拥，老羡少慕，歌一出喉即可停云驻月，羞鸟息风。一天之中，她三次咨访名师，三次求见许毅。可许毅偏偏相中了张贞，即使湄滨中学的校长直截了当地提出建议，教育科长拐弯抹角地作了暗示，许毅也不为所动，以“气质”作为回答。马芳伤心了，可又无可奈何。

事情翻了个边，现在是一群校之骄子去向张贞献殷勤了。那时真是湄滨中学疯狂的时候。先一天是美貌的姑娘们向一个外来的英俊青年轮番献殷勤，第二天是一群小伙子向一个即将外出的美貌少女轮番献殷勤。体育委员王强啦，艺术王子石泉啦，这样一些名流，都成了争先恐后的追星族。处在无数奉献谄媚的小伙子中心的人要不迷神昏智，那才怪呢。

楚丰伤心了。他个子墩墩实实的，在篮球场上，他跨步远，跳得高，既会投篮，也会抓篮板球。可是一离开球场，他就失去了矫健，只余下一个笨熊样子给别人看。这时候眼看着一队队俊美男子向张贞送纪念品，请她写临别赠词，楚丰竟然傻了。从早晨得知张贞被选中的消息起，到那一轮特别走得慢的太阳懒慵慵地拖完了那一天为止，他都一无动作。他想中午放学的时候同张贞一块儿回家，可那时候张贞被王强一群人请进了饭馆。马芳捉着楚丰的手，说：“大胆些呀，你这傻瓜！”可楚丰只是摇头。到太阳落山的时候，眼看同张贞一块儿回家已不可能，他只好垂头丧气收拾书包独自回家。刚出校门又碰见好像专门监视他似的那个马芳，她凑近来说：“我统计了一下，全班百分之八十五的男子汉中午都去了饭店，高材生里你是唯一的对爱情没有兴趣的。”楚丰苦笑一声，背着书包不理她只顾走。回到家中，华灯初上，正是大端午，五月十五日，家中照例还有粽子。可平素爱吃粽子的楚丰这时却饭难下咽，水难过喉，只是在后园的芭蕉树下，塑像般一动不动地看篱笆那边的月季花丛，这是他们玩牛郎织女游戏直到进入高小才羞怯地分手的地方。虽然日光已经消逝，月亮还没有上来，月季花开放得如何，这时候是完全看不清楚的，可楚丰却能想象得出那丛月季花的模样。过了园子是几畦菜土，再过去是一条清溪，这时阒无一人，既没有追美的狂士，也没有自伤的诗人，好像这世界上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上天本来就不太关心凡夫俗子的情衷的。

突然矮墙那边过来一个黑影，一声“丰哥”把他唤出了迷蒙。太突然的喜事常使人感受不到欢悦，只是感受到太多的惊愕。直到张贞把她的柔软的小手伸进了楚丰的掌心，楚丰才猛省过来，好一阵他都说不出话来。于是他们来到了这小河边。

现在天上的明月也像三十年前的明月一样，在当年定情的小河边痴痴地照着人，只不过当初是倾心相许的一对，现在只是楚丰孤身一人；当初有两颗热烈沸腾的心，现在只有一个孤零零的影。

4、家庭秘密

张贞的女儿才到进初中的年龄，懂的事情还不太多，对人世间的复杂的感情更难理解。比方说，母亲的条件这么好，可三十多岁才生下她，她很不理解。父亲的条件也非常优越，可一直到年近四十才找到她妈妈，这也使她想不通。可一个女孩家，是不好意思去询问这些大人的事的。

有一天，她趁妈妈的疏忽，打开了一个一直上了锁的梳妆盒，发现只有一只红绸织成的同心结，这本就不那么值钱，更使她吃惊的是，这个同心结折得那么笨拙，掉在地上绝不会有哪个女孩儿看上一眼，可妈妈却时常暗自把玩，也许是妈妈的好朋友的礼物吧。小忆丰满脸火辣辣地急忙把这笨熊折的同心结放进梳妆盒里，像一只偷吃牛奶的猫一样轻轻地溜出了母亲的卧室。

直到父母把一副放大了的彩色全家福照片挂到书房墙上的时候，小忆丰才大致肯定了那个同心结是什么人折的。从照片可以看出来，在浓绿的芭蕉下，酡红的月季旁，一对五十来岁的夫妇同三个像貌都还可以说得过去的女孩挤在一堆儿。奇怪的是，那中年女人的样子竟然十分像她妈妈，而且她一发现这一点，就觉得越来越像，终于有一天，小忆丰耐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了，对她妈妈说：“这一定是你的表妹。”

她母亲先是一怔，接着好久好久默不作声。就在难堪的静默之后，爸爸轻咳了一声。忆丰浮起目光，发现了她的爸和妈正在传递眼色，然后是爸爸说话：“这是你妈妈的中学同学楚丰，这是乔英，也是你妈的同学，不是亲戚。这是他们的女儿念贞、怀贞、爱贞。”

“啊！”忆丰失声叫了一声。“不要说了，我全明白了。你们你们……”她用目光轮流扫视着爸和妈，想在他们脸上发现出更多的秘密来，可他们是那么地沉静，竟看不出任何感情的波澜在他们的脸孔的海洋上泛起。楚丰，张贞，忆丰，念贞怀贞爱贞，这么一连串的名字，里面蕴藏着多少故事呀。她想知道，可是，谁会说给她听？她实在无法理解她妈妈在二十岁到三十多岁的十多年间到底有多少企盼和等待，到底有多少甜蜜的相思和辛酸的失望。

于是忆丰盼望着回到妈妈的故乡去。她寻找着机会。那一天母亲把一副风景照交给她，要她把它挂墙上。画面中心是一座坟茔，四周柳树环绕，蓝天，绿树，白色的墓碑，墓碑上红色的字，太细小了，也许用放大镜可以看出来。她又想从父母脸上看出故事来，可她还是失望了。爸爸和妈妈都太会掩盖他们的感情，简直全都是保密局里训练出来的高级间谍！

有一天，她在起居室里的沙发上睡着了，可她的敏锐的听觉偏偏没有睡着，她听见爸爸轻轻地说话：“这是你们的定情之处？——这地方确实太美了。”忆丰的瞌睡全都被这一句话驱赶跑了，像猫一样竖起耳朵听着，听着，可是再也没有听到任何声音。也许爸和妈正在用目光说话吧。

她像一个密探，耐心地等待机会。她决心要写一封信给这个不会折同心结的笨熊，探求现代《红楼梦》的秘密。有时她甚至怀疑自己到底是不是许毅的女儿了。

情史应该是最隐密的历史，《长恨歌》所描述的情史只是诗人的猜测，唐明皇的感情决不会对他的皇后说，决不会让国史馆记录下来，一定只珍藏在他一个人的心的最底部。可是妈妈的情史却不成其为秘密，竟然和父亲分享，还公然堂而皇之地成为她的名字。天底下会有这样的感情吗？当父母都外出的时候，她一个人留在家里，她就细心地看那外公外婆长眠之地的照片：一条曲折的河流从远处流来，一块做工粗糙的石碑昭示着地下长眠者的姓名；一点屋角告诉她，城市正在吞噬着这座墓茔。什么风景照不好挂，却偏要挂这墓茔的照片，真怪！

她一定要去这个神秘的地方。那一定是非常令人迷恋的地方。不过，那儿难道只有景物？说不定让妈妈着迷的不是墓茔，而是同这墓茔有关的某个故事！

有人敲门。是邮递员。一封信使她激动万分，她抄下了信封上的地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