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是个对布匹的质地有着特殊敏感的女子。
我想这源于我的母亲和母亲的母亲,她们生活的那两个时代,都是没有地方张扬个性的时代,在个性长期受到压抑的无奈中,她们只能在布匹上恣意裁剪着自己的生活和情感。
我对布匹敏感的最初苗头,是在很多年前那个春夏交融的午后。
母亲脖子上挂着一根皮尺,手里拿着大剪刀,在为我裁剪一件纯棉的花布衫,花布旁堆着黄色和白色的粉笔头,还有一把裁衣服专用的长尺,尺的一端带有可以用来裁袖笼等部位的弯度。她不时的拿起这些家什在布上比划着,偶尔划出或白或黄的印痕。
当时,母亲在商店卖布。而那时候的人们,几乎都是自己做裤衩穿,有时,顾客想买块布头回去,却裁不到好处,穿着不舒服,所以,在买布的时候,大家随口交流着经验,母亲长期听顾客说这个话题,回家就悉心比划,并拿我们姐弟和爸爸做实验,久而久之竟然成了这方面的行家,于是,很多顾客买完布料后,付了钱,把布留下,母亲趁着顾客少的时候,就在柜台上帮人家裁好,由他们拿回家自己缝制。母亲没有专门学过裁缝,她仅掌握的一点点缝纫知识完全来自于她的母亲——我的姥姥。
说起来,话题比较久远。我的姥姥是大家闺秀,嫁给姥爷,文革时期又随着姥爷回到农村老家后,却一直受婆婆的歧视。原因只有一个:婚后的女人,即便你再会几国语言,再懂得引经据典,到了农村,不会做家务也是白搭。而我姥姥正属于“白搭”的那类媳妇。后来听二姨她们说,姥姥泼水,通常会连水盆一起泼出去;下了地里,姥姥看到遍地的小麦,会说:“这儿的草怎么这么茂盛啊,割回家喂羊正好。”
不过,姥姥并不因为婆婆的成见而与姥爷的感情受到影响,她心疼姥爷每天在农村劳动那么辛苦,自己却帮不上忙,在家里还跟着添乱。于是,她在衡量自己力所能及的条件下,跟街坊邻居学裁剪。姥爷的衣着便开始发生变化,先是更不象样了,棉裤就只有膝盖絮着棉花,棉袄穿了一天,里边的棉花都滚成球状,衣袖或裤腿也一只长一只短。接下来,每天都有新的起色,越来越整齐了。就这样,一年下来,姥姥在村里成立个缝纫组,专门领着妇女做衣服了。
我的母亲一直读书,后来结婚离开家,缝纫手艺并没有学过多少,所以,她替别人裁剪的东西也仅限于裤衩。不过,为了节省钱的同时又能让我和弟弟穿得好一点,她只好不停的挖掘从她母亲那里偷看得来的一点点技艺,加上对我们的一片爱心,一点一点的学着缝制着衣服,随着我们的身体,从小到大。
临风的窗前,浅蓝色的纯棉质地窗帘平淡而缱眷。
母亲全心全意。全心全意地裁剪着桌上的那块花布。虽然没专门学过,可是,她为我做衣服时候,根本不需要把我叫到跟前比量大小的,甚至连头都不需要抬一下,女儿就装在她的心里呢。
我也全心全意。全心全意地望着母亲:那么一块不起眼的花布,到了她手中,剪刀落处,拼凑起来,就变成了我一件崭新的衣服。这,在幼儿时期那个小小的我看来,是多么神奇而不可思议!
偶有微风习习,窗帘轻轻晃动,光与影在母亲脸上和身上间或闪烁,平静得有如我们的呼吸。
日子,就这样单纯而柔软着……
多年之后,在我把一件件羊绒大衣花10块钱送给别人去干洗抱怨“太贵了”的路上,在洗完了真丝睡衣手持熨斗抱怨“麻烦”的熨衣板前,我仍会想起多年前为我裁剪纯棉花布衣服时那年轻的母亲。
回家,偶尔对母亲说起这种感觉,母亲动情地说,这样的时候,她也会怀念她那个为丈夫和儿女裁剪衣服的她的母亲。
有风柔和的吹来,我抬眼望去,虽然我结婚几年了,但是,在我曾经住过的那个房间里,仍然挂着纯棉质地的窗帘。
感动中明白:有一种爱,最干净、最温暖、最长久,是纯棉质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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