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乐阅读】阿公/朱优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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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公是学校里最德高望重的地理老师,但是同学大多不记得他的名字,他被许多人叫做“地理爷爷”,但是更多更多的人愿意简单又亲热地喊他:阿公——
阿公来上课的时候,左手端着一个不锈钢茶杯,右手提着他沾了粉笔灰的半黑半灰的手提包,微微有些一颠一颠地,从楼梯的阴影,穿过明亮的走廊,走到我们的教室里来。有一回是我们班的地理课,阿公大概是记错了,他径直地走过我们的教室,我们拼命地朝他挥手,但是他认为那是我们在热情地和他打招呼,很领导地和我们点头微笑,然后走过去了。
大家幸灾乐祸地看着阿公——他好像觉得走错教室好玩极了,用无辜的眼神看着我们,一面颤颤地乐着。他抬头看着呆呆的我们,嘿嘿地简直无法抑制他的傻笑,于是全班就嘿嘿地傻笑开了。
即使是在黑暗最地狱的高三,我们也愿意三节地理科连在一起,天昏地暗地上。
谁也说不清楚这是为什么。
其实阿公的课就是抄笔记而已,他抄我们写,十分的没有创意。阿公一面写一面语气平淡地给我们讲笔记的重点。有的时候阿公也会停下给我们讲笑话。
阿公一共有五个笑话,颠来倒去地给我们讲了很多很多遍,每次都一字不差地讲,而且次次都是兴致勃勃的。可我们就是喜欢阿公讲的笑话,总是听得津津有味,笑得前俯后仰。
阿公总是不以为然地笑:“你们哟,买过来就自己去住哦,还有谁记得我这个老头子哦……”
在阿公手指过去的地方,也就算是我们教室后面的黑板报,忽然之间就升起了黄山的旭日,五彩祥云光芒万丈。
“那……”阿公觉得没有表达清楚,又说:“解直(简直),是漂亮极啦!”
阿公重重地读着那个不标准的“解直”,眼睛像星星一样闪闪发光,他兴高采烈地沉浸在回忆里,忽然发现我们正羡慕得眼睛直发绿光,就很豪爽地说:“等毕业了啊一定要去!叫一个地理老师跟你们一起去哦,连导游都可以不要……”
大家被阿公的兴奋感染着,高兴地笑起来。又七嘴八舌地说:“阿公和我们一起去吧,不要导游了。”
“我老头子走不动了哦,叫隔壁张老师陪你们去嘛……”张老师也是教地理的,但是我们喜欢阿公和我们一起去,所以有些悻悻的,觉得黄山之行不好玩了,但是阿公不觉得,他还是很高兴,对着我们,快乐地咧着嘴,把粗糙黝黑的脸笑成了一朵花。
那口不够整齐的牙肯定是这样被熏陶得不够洁白的。
其实不管是笑话还是日出,都只占课堂的一点点。绝大多数的时间我们沉默地抄着阿公的笔记,一黑板,又一黑板,虽然每次抄完都手疼眼睛也疼,但是没有人抱怨。
阿公几近精确地,一节课写满一黑板总是在快下课的时候,从容地把最右边的角落给填满。
我们知道这样的精确是因为阿公教了大半辈子的书啦,本来在我们高二的时候就要退休了,
但是我们要高三了,死皮赖脸地要阿公留下来。
于是阿公就留下来了,一黑板一黑板地给我们写着笔记。
阿公写的时候笔力是很遒劲的,白色的粉笔字紧凑而清晰地,不急不缓地爬满黑板。
阿公写着写着会伸手去挠挠头,然后他花白的头发就会被满是粉笔灰的手抓出各种奇奇怪怪的造型,露出里面一绺一绺的很多的黄头发。
我们都知道《桃花源记》里写过的:“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下面的注释说:“旧说头发转黄则长寿,故意黄发指代老年人。”因为阿公,我们都很认可及崇拜这个理论。
阿公是从来不在意的,下了课就顶着他的“手抓发型”到处走,有的时候还有黑裤子上的几个白手印,也是用粉笔手拍上去的,加上那个黑灰的手提包,阿公每天都是“粉尘仆仆”的。
可这一丁点儿都不会让我们少喜欢他。我们工工整整地抄着地理笔记,认认真真地画着七大洋四大洲,做很多很多的地理题目,画出不懂的地方,高高兴兴的跑去找阿公。
阿公是从来不像其他老师那样热心的,他言简意赅地回答我们的问题,用力地吸着烟,甚至有一些不耐烦的神色。我们总是会说阿公年纪大啦不喜欢我们烦他啦所以自己努力一下嘛。
但是阿公是真的不记得我们任何一个人的名字(除了地理课代表,因为经常要喊他去拿卷子。阿公站在我们教师门口喊张大川的时候,我们常常滋生出小小的羡慕来),从来不理会我们精心给他准备的任何一份节日礼物,也从来不批改我们任何一份擦了又画的地理作业……有的时候我们会有点黯然:阿公好像都没有把我们当回事的啊……
阿公只是很喜欢笑呵呵对我说:“你们哪,是我带的最后一班学生啦。所以啊一定会把你们带好的,要有信心嘛!”
于是地理,还是很努力地学着,还是很努力地盼望阿公的喜欢。
要阿公喜欢,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把成绩考的棒棒的,然后看着阿公眉开眼笑地走进教室来,然后自己心里也非常地高兴和欢喜。
但不是每一次考试都能让我们这样欢喜地看着阿公走进来的。
高三的第二次月考,我们班的地理忽然就差到了离奇的地步,平均分60.4。
我们都特别特别地难过——那些天多热啊,阿公每次走出教室,背后的衬衫都是湿了一大块。
我们在心里默念了一百多遍对不起,等阿公铁青着脸走进来,心里很害怕——不是怕阿公骂,是害怕看见他失望又痛心的眼神。
然后阿公就像平时一样左手茶杯右手手提包地走进了教室。
他无辜地看着低头的我们,嘿嘿嘿地笑:“哎哟,你们哟,一次考不好油(有)什么关系呢……那个打仗啊,还没有常胜将军呢……”
抬起头,阿公灿烂的笑容好像是最慈祥的阳光那样铺到每一双眼睛里。
阿公不怪我们!阿公不失望也不痛心,是我们不够重要,还是阿公真的,不怪我们?
不管怎么样,大家仍然觉得对不起阿公,都发誓要把地理学好,哪怕在阿公心中再不重要,也不能丢了阿公的脸。
我们的地理成绩果然慢慢好起来,阿公的笔记非常神奇地潜移默化地补上了我们比较
破烂的知识网络。
一直到高考结束,那都是地理唯一一次的考砸。
虽然高考前几天阿公没有像其他老师那样对我们千叮咛万嘱咐,甚至没有来过学校给我们答疑。“都复习到这个程度啦,你们只管放心大胆地去考吧!”停课前的最后一节地理课,阿公满头大汗地这样对我们说。
班主任站到讲台上的时候大家还是闹哄哄地兴奋着。“同学们呐,我有一个坏消息要告诉你们。”他看起来有点严肃。
整个教室忽然凝固了,我们的兴奋像是停电的日光灯,刷的一下,是一片眼睛无法适应的黑暗。
所有人都怔住了。
孟老师,就是我们最最最亲爱的阿公!
怎么会这样?
我好讨厌,甚至是痛恨这样的结局!
这算什么呀!
那些用来赞美教室是多么伟大的小说,才会无一例外地这样安排庸俗无聊又矫情的结局,可是那是我们最最最亲爱的阿公啊!我才不要那么写,我要让阿公活到八十岁,九十岁,一百岁,掉光了老黄牙,给我们讲笑话,一咧嘴是没牙的灿烂笑容……这样才对啊,这样才是我们阿公的结局。
这样才对。
可是写故事的笔在上帝的手里,他看了太多小说,以为这样才叫伟大。
不是这样的,真的不是这样的。
附一医院的呼吸科病房里,大概从来没有挤进去那么多的人。
我们乌压压地站着,看着阿公,一起傻傻笑着。
阿公半躺在病床上,还是上课时候的那身衣服,就是干干净净的没有沾粉笔灰。阿公在我们进来在那里无聊地东张西望的,看到我们这么多人,他好像吓了一跳,然后就开心地笑成了一朵花。
阿公黝黑的脸眯细的眼,灿烂的笑脸看起来和平时一模一样啊。
大家松了一口气,是误诊吧,误诊而已,要住院观察观察而已。我眼前闪过阿公手抓发型的样子,那一缕一缕的黄头发,黄头发是要长寿的,古人的说法是很有道理的,简直是真理。
“阿公,我们在澳大利亚都买好房子咯,说要的哦,你要去住的……”
“阿公,你要天天况(看)大西洋,不能浪费我们的钱哦……”
“阿公,我们要去黄山了,要和我们一起去的……”
“阿公……”
“阿公……”
大家又七嘴八舌地,阿公淡淡地听着,也不是很喜欢的样子。“哎哟……”阿公说,“你们哟,吵死啦……回去吧啊,快点儿回去吧……”
我们赖着不想走。
我们喜欢和阿公呆在一起。
最后是师母拖着我们,我们磨磨蹭蹭地往外走:“阿公,你要好好休息啊——我们走了啊……”阿公嘿嘿跟我们笑,转头去看窗外。
我忽然看到被压过去的枕头底下,露出来一张塑封过的照片。
师母送我们下楼,我们终于还是没能忍住:“老师的病还没有确诊噢?”
师母和阿公一样淡淡地:“不是,确诊了,他以前不舒服又不肯去查,到五一放假我死活拖他去医院,查出来的时候就已经是晚期了。”
空旷的楼梯回响这寂寂的脚步声。
“老头说,都已经是晚期了,住院干什么,说什么也要吧你们这届带到了……”
寂寂的脚步声里夹杂着没能忍住的哭声。
谁也没有想到,阿公在肺癌晚期这样不动声色地给我们上了一个月的课。那个时候他常常会说:“你们是我最后一届学生啦……”
我们都以为那是因为他要退休了。
大概是七月底的时候,我们又去了一趟学校找班主任转档案。班主任和阿公一个办公室,我们就在那儿,怔怔地看着阿公的空桌子。阿公坐在那儿,左手点着烟,右手拿着红笔,皱着眉头有些不耐烦的样子:这个怎么会不知道呢?”
眼睛莫名其妙地湿了。
班主任也看着那张桌子,忽然生硬滴笑笑:“其实,你们都不知道孟老师对你们有多好。”
“你们是不是有一次地理考坏了,均分60多一点那次。孟老师不相信,他不相信你们会考那么差,他觉得肯定是电脑算错了。所以他就自己拿着一支笔,把你们的分数一个一个加起来,算了整整一个中午,伤心极了。”
我们都想起来了,阿公那天下午笑呵呵地走进教室,对我们说“有什么关系”的慈祥样子。
我们还以为是我们不够重要。
对不起阿公!我们都不知道,你对我们这么这么的好。
我一点一点地想起来。
在师母送我们的楼梯上,师母轻描淡写地:“老头说,呼吸病房你们小孩子待久不好的,叫我早点送你们下去。”
在教室的走廊里,阿公吞云吐雾地看着我拿给他的题目,忽然伸手把我拽到左边:“唉,这里是上风口,空气不污染。”
鼻子尖锐地酸楚起来。
在医院里,我看见阿公枕头下的那张塑封的照片,是我们的毕业合影。
原来,我们曾经背负这样的深沉的爱而不自知。
后来的一个寒假,升高三的表妹跟我要地理笔记。我在阁楼的书堆里找出来厚厚的三大本,坐在那里翻着。
每一行都是阿公的皱纹,每一页都是阿公的笑脸,每一本都浸透了阿公的负责和认真。我一页一页地翻过去。
有日照图,有时区表,有地球自转和公转,有地壳运动和大气层,有欧洲和大洋洲,有阿巴拉契亚山脉和马达加斯加岛……阿公在一页又一页的笔记里越来越清晰,从楼梯的阴影里,穿过明亮的走廊,略微有写一颤一颤地,然后粉尘仆仆地站在教室的门后嘿嘿笑着。
眼泪忽然砸下来,掉进大西洋里,弄湿了澳大利亚的海岸,不知道有没有弄湿我们给阿公买的房子。
把笔记给表妹的时候,我严肃地跟她说:“这是全校最好的地理特级教室,孟瑞鸿老师的笔记,你给我好好看好好抄,就像阿公还在教你一样。”